平成元年(1990),十二月三十一日,大晦日,朝。
每月的最后一日,都叫‘晦日’。特别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因为是一年中的最后一日,所以又被冠以‘大晦日’的名称。
每年的这一天,皇宫中、各神社内都会开展‘大祓式’,祓禳这一年内所经受的罪恶和污秽。是与佛教色彩浓厚的夏季的‘盂兰盆节‘相对应的,冬季的神道教行事。不过,经过一千多年的相互影响,即使是这一神道教色彩比较浓厚的节日里,也存在有很多佛教的影子。
这一天,要做的事情还真不少,玉川一家早早就起来准备了。因为是过年的缘故,雪千代也得到了一周的假期,不过这一周的假期内,留给雪千代的家庭作业也不少。挥刀的次数,《孟子》的诵读,《三景色》、《夕颜》这两首尺八曲子的练习,一个都不能落下。
吃过早饭,雪千代换了一身宽松的袍服,来到后院,开始了一天的剑道修炼。
“欸?!下雪了···”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化在了自己的脸上,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清凉,或者说是寒冷。雪千代抬起头,纷纷扬扬的细雪,如盐粒般轻盈地落在自己的脸上,“呵,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新しき、年の始めの、初春の、今日降る雪や、いや重け吉事(新年伊始、飘然初雪、上吉也)
谷津飒给雪千代布置的作业是每日挥刀400下,雪千代将其分为三次完成,上午、下午各150下,傍晚100下。剑道的练习完成之后,雪千代稍微冲洗了一下身上的汗渍,便回房间换上常服,开始帮忙今天的大扫除。
大晦日这天的大扫除非常重要,房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要打扫干净。所幸在雪千代一家来秋田之前,玉川笃子已经安排别人打扫过一遍了,榻榻米也重新换成了石川县小松市产的‘小松表’,现在再打扫起来,稍微轻松了一点。
家中的纸拉门前一阵子,已经叫人重新清理并糊了一遍,都已经换上了新的陆奥和纸。房间里的寝具和榻榻米也在几天前,趁着天气好的时候拆下清洗,晾晒过一次。主要需要打扫的,就是地板、家具,以及尚未整理的厨房、浴室、阁楼。
刚从房间走出,雪千代便看到薰提着一只小桶,小心翼翼地走着看样子是要去外面的清洗缘侧。雪千代现在住的是传统的和式建筑,地板全是木质的,房间里一般都铺了榻榻米,但是走廊和外间的缘侧却还是木板。所以时不时地需要清理一下。
雪千代走上前去,从薰的手中接过木桶,轻松地将其提到了刚进门的过道上:“薰,外面交给我了,你把屋里的过道清洗一下就好了。对了,母亲呢?”
薰从桶里捞出一块抹布,稍微拧了几下:“母亲在整理厨房····哥哥,外面好像下雪了。我和你一起先把外面的打扫完再打扫过道吧。”
雪千代笑笑:“就是因为下雪了才让你待在屋子里,现在这种时候,可不要感冒了才好。”
“可是哥哥不也容易感冒吗···”薰有些沮丧地说道。
“我可是‘雪千代’哟!嘛啊,即使是在雪中,也能轻易地生活下去的。而且这几年每天都在锻炼,是没那么容易生病的。”雪千代自信满满的说道。
“可是,我想和哥哥一起打扫···去年薰就什么事情都没做,今年难得有机会······”
雪千代沉默了半晌,‘去年···对啊,薰已经来家中一年多了。去年的话,薰才刚刚来京都,那件事情对她的影响还很大。那种情形下,怎么可能让薰做这种事呢···不过,这一年多来,薰都在很努力的融入这个家中,我以为不能只是一味地以自己的想法来保护她啊······’
于是,雪千代点点头:“那好,有薰帮忙的话,也能更快地完成外面的打扫工作呢。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厨房再拿一块抹布。”
“嗯!薰一定会努力打扫的!但是,哥哥如果要拿抹布的话,薰已经帮哥哥拿过了哦。”说着,薰又从桶里捞出了一块抹布。
两个人清扫起来确实比较快,一个上午的时间,雪千代和薰就已经把屋子里需要的用湿抹布拖洗的地方全部清扫了一遍。
“雪千代、薰,今天上午真是辛苦你们了!”到了午饭时间,玉川纪子笑吟吟地从厨房里出来,找到了正在后院给花圃搭草棚的两兄妹。雪千代正在专注地绑着草绳,而薰则是在他身边为他打着一把蛇目纹纸伞,两人身上粘着一层细细的雪屑。
年关的时候,给后院的花草搭草棚,是在玉川一家在京都时就有的习惯,为的是让花圃里的花草保暖。雪千代还小的时候,这种事情都是玉川纪子亲自做的。不过从前年开始,这件事就已经由雪千代来负责了。
玉川纪子也走下台阶,帮忙把草棚搭好。“现在先去吃午饭吧,下午还有不少的事情要做,饿着肚子可不行哦!”说着,玉川纪子牵起两个孩子,往屋内走去。
下午的工作主要是整理阁楼,雪千代和薰也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屋子里的阁楼。玉川纪子带着两兄妹来到杂物间,在房间的一角,拉下一根绳子,便有一副木制楼梯缓缓降下。看的雪千代目瞪口呆:家中竟还有这种机关,自己一直都不知道,难怪一直找不到去阁楼的方法···
三人来到阁楼中,由于是封闭的环境,阁楼内部是黑魆魆的,总感觉有些瘆人。薰有些紧张地靠着雪千代,仅仅地抱住了对方的手臂。雪千代对于这种环境倒是不怎么害怕,只是轻拍薰的后背,让她不要过于害怕。
作为一家之主的玉川纪子总是怡然不惧的,轻车熟路地走到某个角落:“雪千代、薰,小心哦,母亲要开灯咯,要不先把眼睛闭上吧。”确认两人都已经做好准备之后,打开阁楼的灯光开关,四周瞬间亮了起来。
雪千代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适应了这边的光线之后,开始环视四周,打量起了这间阁楼。阁楼很大,除了几根巨大的立柱之外,整个阁楼都没有其他的格挡物。脚下的木制地板出乎意料的,一点都不脏,甚至还能看到地板发射出来的光线。
比屋子占地面积一半还要大的阁楼里,却显得相当空旷。不,应该说,除了那座神龛和旁边的一些武具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
雪千代有些好奇地走到了阁楼的中央,神龛就在正中间,神龛四周围了一圈的武具。神龛里供奉的似乎是佛教里的刀八毗沙门天,一副怒目金刚的样子。而神龛旁边的那些武具乍一看也是为威风凛凛,虽然只有铠甲和刀两种武具,但是从款式和新旧程度来看,显然不是同一时代的。
光是铠甲就有七副。其中既有长得四四方方,绘饰华丽的平安时代大铠,也有战国时代流行的‘当世具足’,甚至还有‘现代具足’。雪千代摸了摸其中一副长得黑不溜秋的铠甲,入手竟是冰凉冰凉的。‘这个···绝对是金属制的铠甲了吧,应该是战国时候的南蛮舶来品?嗯,估计能抵挡铁炮(扶桑战国时代的火绳枪)的攻击吧!’雪千代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副钢铁之衣,‘还是说近现代才搜集来的收藏品?’
再看看旁边的几尊刀架,这里的刀比铠甲的数量还多,细细一数,足有十二把。每一个刀架都独具特色,与它上面所呈示的刀形成一种奇妙的契合感。既有鹿角制的刀架,也有木制的以及金属制的。每尊刀架都分两层,看样子本来应该是上层放刀身,下层放刀鞘。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更好地保存,每一把刀入鞘了。
‘这里的刀藏也很丰富啊···上古直刀、战国打刀、野太刀、小太刀、肋差、军刀,居然还有一柄直剑·····如果这里的刀剑都是真品的话,恐怕最早的历史就要追溯到奈良时代了,一千多年还能保存的那么好,也是神奇。’雪千代有些惊叹地看着眼前这些冰冷的武器。
鬼使神差地,雪千代把手伸向了一柄刀鞘涂着黑漆,刀柄缠着蓝色绕绳的打刀。,握住刀柄,轻轻一抽,‘噌’的一声,泛着银白光泽的刀身印出了雪千代的身影,尖利的寒芒刺得他不得不微阖双眼。手指轻轻地按在刀背上,轻抚着刀身,感受着那种冷兵器独有的寒冽的气质。
‘这把刀一定喝过别人的血吧······’莫名的,雪千代心头浮现了这样的想法,‘武将、士兵、平民、亲属、好友,甚或是持刀者自身····或许都曾是这把刀下的祭品。’突然,雪千代的手在刀身上摸到一处不平整的地方。定眼望去,原来是刀身上镌刻的刀铭。‘这两个字是···嗯?‘匚’里加上两点,这是什么字?不认识,应该是草书吧,还是说异体字······’雪千代有些凌乱了,自己好歹也是学过几年汉学的人,而且记忆之中还有很丰富的汉学储备,本身也学过书法,居然会认不出刀铭。
制定于扶桑大宝元年(701年)的《大宝律令》的「栄繕令」与「関市令」中有这样一条规定:「年月及ビ工匠ノ姓名ヲ鐫題セシム」(必须镌刻上制作年月以及工匠的姓名),这是扶桑国内,在刀上留铭最早的法理依据。这条法令的初衷当然是保证产品的质量,防止残次品流入市场。发展到后来,也出现了受领铭(如:備前国友成)、所持铭(如:義元左文字)、刀号铭(如:波泳ぎ兼光)、为铭(為○○君),等等其他类型的刀铭。
没由来的,雪千代忽然左近的环境变冷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哥哥,你没事吧!”一直陪在雪千代身旁的薰看到雪千代不自觉地抖了两下,有些担心地问道。她对这里放置的武具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是单纯的陪雪千代过来看罢了,看到雪千代变化丰富的表情,她不是很放心。
雪千代合上手中的太刀,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笑着摇摇头:“没事,只是突然感觉这里有点变冷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薰可爱地摇摇头:“不是哥哥的心理作用哦,是真的变冷了呢。母亲把四周的窗户打开了,外面的冷风吹进来了。”薰指指阁楼的四面墙说道。
雪千代哑然失笑:“原来是我多虑了···想不到这间阁楼还开了四个窗户呢,刚上来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这时,玉川纪子也已经开好了四面的窗户,走了过来,笑着解释道:“这边的窗户都是整块的木板,开的时候要用木棍支起来才行。一旦关上的话,整间阁楼就是完全密封的,不会有一丝光线透进来,所以发现不了也很正常哦。”
“等这里通一会儿风,我们再打扫吧,现在刚好先下去提一些水上来。”玉川纪子领着两人离开阁楼。
雪千代问道:“母亲,为什么阁楼上会有那么多的武器啊?而且看起来长得都不太一样。”
“那是本家的收藏哦,是先祖一代代传下了的东西呢,也可以说是本家的家宝呢!”玉川纪子微笑着解释道:“据说里面最早的藏品还是奈良时代的呢。平安朝后期,玉川家的初祖追随赖义公,从京都出发,征伐奥州地方的安倍氏。你刚才看到的那些武具中有一柄直刀,据说就是当时初祖的佩刀,是从奈良时代就一直传承下来的。那件大铠,据说也是先祖征战时穿的。”
“赖义公,清和源氏的赖义公吗?前九年之役?”雪千代这几年也有在学历史,对于这一段比较有名的历史,他还是知道的。他的历史是道义大师教的,而用的教材,自然是太史公编的《史记》和水户黄门‘德川光圀’编纂的《大扶桑史》,毕竟他们的史书是用汉文编写的嘛。而且用的还是儒家的思想方法作为编书的指导,这样一来既可以学历史,又可以兼顾汉学。
玉川纪子点点头:“雪千代学得也很认真呢!欸,确实那位赖义公。奥州合战结束之后,本家的先祖没有回京都,而是就留在这里扎根,并且改苗字为‘玉川’。这就是本家的源来了,对了,本家以前也是清和源氏的支族。”
“清和源氏的支族吗···看来玉川和佐竹早已经有了亲戚的渊源啊······”雪千代笑笑道。佐竹氏也出自清和源氏,乃是新罗三郎源义光的后代,是为常陆源氏,人称‘佐竹冠者’。这位新罗三郎源义光是上面提到的源赖义之子,是清和源氏的嫡流。而玉川家先祖是清和源氏支流,多少也能和佐竹氏攀上点亲戚关系,货真价实的八百年前是一家。
雪千代继续问道:“那其他的武器也是先祖们留下来的吗?”
“嗯,都是先祖们的遗物。像你刚才拿到手里的那柄打刀,据说就是本家永正年间(1504——1520)的一位当主的佩刀呢。对了,那把刀的名字叫‘村正’。戊辰战争期间还被当时的家主请出来用过一次呢!”
“村正·····”雪千代登时愣住了,“原来那个字念‘正’啊。果然是把了不得的刀呢!戊辰战争·····是了,当时佐竹家是站在政府军这一方的,玉川家自然也是如此。”
村正的刀未必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有名气的。当然,这种名气并不是什么好名声,而是经过口口相传,以及各种添油加醋形成的‘恶名’。
‘村正’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流派,来自伊势国(今三重县)桑名郡,这个流派打造出来的刀都可以刻上‘村正’的铭文。最有名的村正当属初代的‘千子村正’打造出来的刀,后来村正中有一派迁入三河国(德川家康老家,今属爱知县一部),称为‘三河文珠派’,为三河的武将打造了很多的武具。本多忠胜的‘蜻蜓切’和酒井忠次的‘猪切’,都出自他们手中。
让村正背上‘妖名’的,便是德川幕府。传说,德川家康祖父,松平清康,被家臣阿部弥七郎用‘千子村正’斩杀。家康之父,松平广忠,也是被人用村正刺杀的。家康之子,松平信康被迫切腹时,介错用的刀也是村正。家康自身,也有几次被村正割伤的经历。所以,世间便有传言,德川幕府将持有村正铭刀的人,视为对幕府的不敬,是犯罪。
然而,正如前面所说的,有一支村正流派迁入了三河,为三河的武士们提供了诸多武具。所以在内部斗争中,被村正所弑这种事情的概率还是很高的。而且,且不论家康之父,松平广忠是不是真的被刺杀而死(有不少史料记载松平广忠是病死的),据史料「駿府御分物御道具帳」中记载,连家康本人都收藏了两柄村正的刀。这似乎可以证明,德川家并不是对‘村正’讳莫如深。
村正是德川家的克星之类的话,也有可能是敌视德川家的人散布的谣言,但是把它当一回事的还真的大有人在。到了幕末,戊辰战争期间,西乡隆盛等倒幕志士争相寻求铭刻了村正铭文的佩刀。传闻,当时皇室倒幕的代表人物,东征大总督,有栖川宮熾仁親王,在江户城无血开城之际,所佩戴的肋差,就是村正的肋差。
‘连自己家中的先祖,为了倒幕,也把自家祖传的村正刀请了出来。嗯···不过秋田藩在倒幕期间,基本都是被周围的幕府军势力压着不敢动弹,估计作为秋田藩支藩,咲滨藩家臣的自家先祖,也只是配了把村正刀,表了表决心,打了会儿酱油吧······’雪千代悠悠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