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乃阳春之候。雪千代正在给花田里的寒椿培土,而小鹿琴美则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薰现在已经不在雪千代身边了。进入四月之后,薰便跟着绘理一起去宫川幼稚园,开始了正常的学生之旅。本来她是万般不愿的,在她看来,只要每天跟着雪千代就好了,去幼稚园什么的,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能有一个可爱的妹妹做小跟班,雪千代不开心那肯定是假的。但是考虑到更多地接触外界,更多地结交同龄伙伴或许更有利于薰走出阴影,雪千代也加入了劝说薰的队伍。有了雪千代的劝说,以及得到了周末还可以跟着一起来清泉寺的允诺,薰最终也还是决定去幼稚园。对于薰的这个选择,最开心的当属绘理了。
至于身后这只小鹿····
“琴美,今天早上的份已经被你吃完咯,剩下的要中午才能给你吃。”雪千代无奈地看着这只一直往自己身上蹭的小动物。
琴美睁大了眼睛,偏着脑袋看着雪千代,好像在询问刚才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唔···这双大眼睛的杀伤力太强了。’雪千代不忍再拒绝它,只好从专门为琴美缝制的口袋里掏出一片煎饼状的食物,递到了它面前。
这种煎饼状的食物,正是薄有名声的‘鹿仙贝’。产自‘鹿家乐园’——奈良,是玉川纪子委托她在奈良的朋友寄过来的。奈良,这个扶桑飞鸟时代的古都,到现在都还能够被人广为关注,那些鹿居功甚伟。据说,奈良公园里生活了一千多头鹿,而且都是野生的,不过有专门的‘奈良鹿爱护会’照顾它们的生活。而这种以小麦粉和米糠为原料制作的‘鹿仙贝’,就是在那里生活着的鹿群最喜欢的食物。
琴美欢脱地叫了几声,很快地把这片鹿仙贝吃了进去,吃完后,还开心地在雪千代脸上舔了几下。
“这次真的没有了···你别这么看着我····蹭我也没用····”看到琴美又开始撒娇,雪千代板着脸说道。然而,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用,琴美还是一直屁颠屁颠地跟在雪千代的身后。
好一会儿之后,雪千代终于结束了今天的培土作业,准备开始自己的提水大业。于是回头摸摸琴美的脑袋:“好了,我要去提水了,你自己先去找个地方玩吧。中午的时候再带你回去。”
琴美倒是知道,每当太阳升到一定高度的时候,眼前的人类就会开始一种行为,往返于湖水与那片深林之间。而在这种时候,就到了自己自由活动的时候了。(它也想跟着雪千代来着,可是对方在提水过程中几乎不休息,更没时间和自己戏耍。所以这种时候,只好一只鹿自己玩。)
琴美后腿上的伤,在上个月就已经好了。雪千代与薰遵照与母亲的约定,将琴美带到了当初发现它的地方,希望它能自己回去。
可是,当雪千代与薰转身离去之时,发现对方并不是和自己玩游戏的琴美也一阵小跑地跟了过来。雪千代狠下心试着把它驱走,却只换来了对方的哀鸣,紧跟着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最后,薰泫然欲泣地抱着琴美,用恳求的眼神看着雪千代:“哥哥····”
雪千代也不忍心再驱赶琴美,于是点点头:“先带琴美回去吧,母亲那边我去说。”于是雪千代抱着琴美又回到了清泉寺。
那天晚上的授课上,听完雪千代关于琴美一事的叙述以及收养恳求的玉川纪子,并没有多犹豫就同意了:“嗯,既然琴美那么依恋你们两个的话,那你们以后就要好好抚养它哦!当然,需要帮助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母亲哦!”
本来,玉川纪子让雪千代与薰放生琴美的目的,就是让他们不要形成过强的占有欲。现在,雪千代与薰的表现已经充分的表明,两人并没有那种强势的占有欲。至于雪千代提出的收养琴美的事情,玉川纪子是乐见其成的。收养不同于喂养,雪千代与薰决定收养琴美,就需要把琴美看作是自己的家人。不仅仅是食物方面,健康、习性、心理方面,都要给予琴美足够的关怀。
这需要的不仅仅是爱心,更需要细心、耐心、责任心、包容心。所以,玉川纪子在同意雪千代与薰收养琴美时,也提出希望他们能够做到以上几点。“并且,之后琴美如果想回归深林,你们也不能去阻拦哦!”玉川纪子说完这句之后,便算是正式同意了两个孩子的构想。
之后,琴美便过上了与两个小孩一起的生活。每天早上都会和雪千代两人一起来到后山,当雪千代去训练时,便和薰一起在湖边发呆。中午的时候回清泉寺吃饭,在雪千代与薰学习期间,也安静的趴在后堂,默默地听着清泉寺道义讲一些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傍晚的时候继续去后山发呆,直到雪千代与薰下山时,才回到清泉寺休息。
琴美是清泉寺的第三个常住户(清泉寺道心基本已经在湖边定居了),为此,清泉寺道义和离染轩还一起为它收拾出了一间精致的屋舍,里面铺满了柔软的干草。
“琴美不在这里啊?”完成了上午训练量的雪千代来到湖边,打算带琴美回清泉寺吃午饭,却发现湖边找不到琴美的影子。
“道心师父,你看到琴美了吗?”雪千代朝着正在清理供养塔周围杂草的清泉寺道心问道。
清泉寺道心想了想,指向湖西侧的一片树林:“刚才琴美似乎往那个方向去了。”
雪千代道一声谢,走向清泉寺道心所指的那片树林。
雪千代边走边呼喊,走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得到琴美的回应:“奇怪,难道跑到其他地方去玩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琴美已经养成了听到别人喊‘琴美’时,就‘呦呦’回复的习惯。雪千代已经深入这片树林那么远了,还没接到琴美的回复,使得他不得不想,琴美是不是已经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正当雪千代准备往回走时,随风飘来了微弱的‘呦呦’声。雪千代定下心神,仔细辨别,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这声音一定是琴美的!”
循着声音,雪千代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从一处没有路径的地方,深入了这片树林。
“琴美,原来你在这里啊!总算找到你了!”在密林中前行了许久,已经浑身挂满枯枝落叶的雪千代,终于看到了那只熟悉的小兽。只见它正趴在不远处的一棵樱花树之下,一动不动。
此时正值花见之期,随风而落的樱瓣宛如冬雪般,在琴美身上织成了一件轻薄的花衣。
琴美听到了雪千代的声音,耳朵一竖,欢快地跑了过来,在雪千代身上蹭来蹭去。
雪千代一把抱起了琴美:“好了,先回去吃饭吧,母亲已经等着我们了吧!”
正要转身离去,琴美却在怀里扑腾了几下,口中还发出了几声鸣叫。雪千代有些摸不着头脑:‘琴美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不愿意离开那棵樱花树吗?’于是把它放下,只见它又跑向了那棵樱花树。
雪千代好奇地跟了过去,走到樱树近前,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出现在了视线里。
‘嗯?好像是个人?在这种偏僻的地方?’雪千代走近那个趴着的人,蹲下身,戳了几下对方脊背:“那个···大叔?你没事吧?欸?衣服有点湿,这几天没下雨啊!”然而对方并没有反映。这位大叔是趴在地上的,看不清他的容貌,背部已经落满了樱花,看来趴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雪千代又加重了力气戳了几下,问询的声音也逐渐加大,对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睡着了?不是吧···在这种地方?”雪千代觉得不能这样放着对方不顾,于是试着将对方翻过身来,这样的话,不论睡得多死,都能被惹醒吧。
‘还好锻炼了一年,稍微有了点力气,不然想把一个大人翻过身来还真不容易呢!’花了好一番心思,雪千代终于将对方翻了过来。只见对方大概三十岁的样子,脸色发白,双唇更是苍白地可怕,两只手交叉掩在腹部。
“呀!难道生病了!”雪千代被对方差劲的状况吓了一跳,赶紧试着唤醒对方,然而只是徒劳。
这时候,雪千代突然注意到一直被对方压在身下的那些樱花竟然是鲜红色的。“红色···”雪千代抬头望望樱树:“明明是白色的···”
“难道···”雪千代一个激灵,移开男子掩在腹部的双手,只见那块区域的衣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染成了暗红色。掀开上衣,发现对方腹部有几个伤口。再摸摸对方颈部的大动脉,还有微弱的跳动。
雪千代陷入了沉思:“这样啊···这样的话,应该怎么办呢?”雪千代正在犹豫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之时,一旁的琴美凑过来舔了他几下,有用自己的小脑袋蹭着雪千代。
“琴美的话,一定是希望我帮他一把吧!”雪千代抱住琴美喃喃说道,“嗯,那就这样做吧!”
说完,雪千代抱起琴美,快速地朝湖边跑去。要救这个男子的话,只能像大人们请求帮助了。雪千代知道,清泉寺道义和清泉寺道心都是通医术的。
不一会儿,雪千代便领着清泉寺道心回到了樱树下,琴美也紧紧地跟在二人身后。
清泉寺道心先是检查了一下男子的心跳和脉搏:“虽说有些微弱,但还有救。”之后又检视起了男子的伤口。刚一掀开对方的上衣,看到伤口的清泉寺道心便眉头一皱。然后又在男子身上摸索着什么,直到从男子右边的口袋中掏出一把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枪。
“雪千代,你知道的吧,这个男人身上的伤。”清泉寺道心把手枪扔在地上,溅起一大片落樱,平静地问道。
雪千代点点头:“嗯,看到那种伤口时,大概猜到了一点。”
“即使是这样,还是想要救他吗?”清泉寺道心还是一脸平静。
雪千代道:“嗯,还是想要救他!这样的话会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吗?如果您不方便的话····”
清泉寺道心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摆摆手:“我的话无所谓,只要你确定自己已经考虑清楚了的话就行了。”说着,捡起地上的枪,背起了男子,朝湖边走去。“雪千代,你先去寺里,将师父也叫过来吧。让他顺便带一些外科手术需要的工具。”
清泉寺内,雪千代在告知了清泉寺道义那件事情时候,便来到了自己的房间,玉川纪子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了。
看到雪千代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饭,玉川纪子柔声问道:“雪千代,怎么了,今天上午的训练太累了吗?还是说,今天的料理不太好吃?”
雪千代放下手中的饭碗,摇摇头:“今天的训练并不累,母亲的料理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玉川纪子笑着点点头:“那就好。”
雪千代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将今天的事情告诉自己的母亲:“母亲,一个可能是坏人的陌生人有生命危险时,应该去救他吗?”
玉川纪子顿了顿,起身移步走到雪千代身旁,摸摸他的头道:“雪千代,你觉得一个人会去救一个陌生人,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对方是同类,因为同情心?”
“嗯,如果有所图谋的话是另一回事。但是,一个人会在心无所图的情况下去救一个陌生人,大概就是因为对生命的敬畏,对生灵的怜悯。雪千代,虽说世上众生常常要以夺取其他的生灵的生命为代价,维持自己的存在。但是,每一个生灵内心深处都应该会有这种情感,这是生灵的本能,并不是什么坏事。毋宁说,正是因为有这种情感的存在,生灵们才能存活下来。毕竟,单个生命是脆弱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只有其他生命伸出援手之时,祂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嗯。”雪千代点点头。
玉川纪子有微笑着问道:“那么,不想援助坏人这种想法,又是因为什么而出现的呢?”
“因为坏人会做坏事,会伤害到大家。”
玉川纪子点点头:“确实,如果是有害于众人的人的话,确实不适合施以援手呢。但是呐,雪千代,这种有害于众人的结论又是怎样得出来的呢?是凭自己的主观臆断吗?还是说靠周围的人的舆论呢?”
“这个····”
“雪千代,人,是奇怪的生物呢。常常,对于有损于自己利益之人,我们会称之为‘恶人’。其人果真是坏人吗?这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也不是一群人能决定的。说到底,人本身并没有好坏之分。世上岂会存在‘一善不行’、‘一恶不做’之人?善恶,只是一时的状态,大家都在这两种状态之中来回切换。如果一个人做了坏事,就将他定义为坏人,排斥他,那么世间的所有人都是这种‘坏人’吧!本身就是坏人的我们,又怎么有资格去判定其他人是好是坏呢?须知,善多恶少便是贤人,善少恶多是庸人。至于有善无恶的神佛、无善无恶的圣人、有恶无善的鬼魔,那都是不在现世中的。”
“那,应该怎样去辨别一个人呢?”
“雪千代,这个时候,就需要靠法律来辨别那个人了!法律,是先人智慧的结晶,或者说使用无数鲜血铸成的宝物。总的来说,是为了我们能够更好地生活而制定的。虽说它有滞后性,但是,在众多辨别方法中,它还算是比较靠谱的。以法律为准绳,不一定每次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但至少能减少误判。”
“哦···”雪千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玉川纪子笑了笑,自己刚才讲的话,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而言,或许过于深奥了。于是又回到原来的话题:“雪千代刚才说,那个陌生人人可能是会造成比较大破坏的坏人。也就是说,‘那个人是坏人’这个结论还没完全成立。”
“雪千代,救助生灵的本性与同恶抗争的情感,并不一定是冲突的哦。假使一个人有能力救助那个生灵,又有能力将那份未知的恶抑制住,那就试着救助祂们又何妨呢?如果自己的力量不足,叫上别人一起的话如何呢?不过,所有的一切,都要建立在能够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
雪千代重重地一点头:“嗯,我明白了,母亲!”
玉川纪子笑着摸了摸雪千代的头:“雪千代真是个好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