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三日,固北城。
“父亲,我不同意!”铁木钦王族的三王子凌拓列·铁木钦跪在地上,他刚毅的面容上满是强行压制的愤怒。
“你不同意!你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凌风扬狠狠一拍桌子,剑一样眉毛猛然挑起。
“父亲,科尔幕大会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依照惯例,草原儿郎们可是要围杀青纹豹,那可是极其凶险的啊!你忘了每年的科尔幕大会都会有贵族儿郎们死在乌拉亚特丛林里,凌羽他才有十五岁啊,父亲!”凌拓列双眼乞求地看向凌风扬。
“十五岁怎么了?你大哥十三岁就在科尔幕大会上独自杀死了一头青纹豹,难道身为我们铁木钦家族的子孙连面对一头小豹子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父亲,凌羽他并没有家族血承,就连刀术也仅仅是曾经跟我学着比划两下,如果贸然让他参加科尔幕大会,我怕会出现意外啊,父亲!”凌拓列依旧跪在地上,他双目紧盯着凌风扬,眼里满是担忧。
“混账!”凌风扬抓起桌子上的杯子砸在地上,蓝白色的玉片像爆溅的水花一样四起而飞,他脸上沧桑的纹路仿佛纵横交错的刀疤,眼里的怒火即将喷薄而出。
凌拓列曾经见过父亲这么生气,可那时父亲的眼里还饱含着希望,然而如今在这位草原王主细长的眸子里,凌拓列只看到了浓浓的悲凉!父亲难道已经绝望了吗?恍惚间,这位同样无法成为“狩者”的草原王子似乎明白了父亲的心意,他不再说话,缓缓退了出去……
凌风扬背过身去,他盘起的头发上已经有了很多如霜白发,他抬起头仰视着厅堂上方挂着的《万古封疆图》,那上面画着的是整个莽州的疆域图,从南方毗邻“北岭关”的“乌兰希尔草原”一直向北,绵延至数万里之外的天云山野狐岭的“风噬谷”!传闻这幅巨画曾经是歏唐的开国皇帝赐给他的爷爷凌骨颜·铁木钦大王主的礼物!
偌大的莽州浓缩在一幅八尺见方画之上,凌风扬看着它,总会觉得一股浓浓的苍凉从心中升起,他每一次出征前都要盯着它看上好几个小时,他甚至可以记住画中每一座山岭、每一条河流的名字,这片土地是铁木钦家族的使命,无论是因为封赏还是由于放逐,铁木钦家族都是它至高无上的主人!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凌风扬拧起眉头,沉声道:“我意已决,不要再劝我了……”
“王主!”一个同样沙哑的声音传入凌风扬的耳朵,他缓缓转身,看到一位头发稀疏斑白的老者。
“原来是吕先生!”凌风扬的脸上难得露出点笑容,只是太过僵硬。
“王主,老夫今日冒昧前来,只因有一事相求!”吕青侯作揖拜了下去。
“吕先生不必多礼,有事大可不必如此,直说便是!”凌风扬从容地坐回到椅子上,伸手去拿茶盘里的杯子。
“我……我想把羽王子带到天水城去!”吕青侯的音声突然变得高亢起来,语气中似乎透着一股理所当然。
凌风扬去拿杯子的手停在了空气中,他转过头去,凌厉的眸子渐渐眯起,紧紧盯着这位来历并不十分清楚的吕老夫子。
然而吕青侯凛然不惧,抬起头迎上凌风扬的目光,解释道:“羽王子在文学一道有着惊世骇俗的天分,我不想让这样的天赋泯灭在莽州干枯的荒草下,只有天水皇城那样的悠久绵长的古老城池才适合他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天赋,希望王主能够同意!”吕青侯低头又拜了下去!
“我不同意!”凌风扬的眼睛依旧眯着,一字一顿地说道。
“王主,恕老夫直言,羽王子的身体如此孱弱,难道王主还指望他日后继承王位不成?”吕青侯更加理直气壮起来,声音也越来越有底气。
“王位之事与吕老夫子并没有关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的,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了。”话音刚落,凌风扬便要起身离开。
就在凌风扬刚刚起身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猛然向自己袭来,那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坠压让这位拥有上品血承的草原王主竟感觉到丝丝危险,他猛然抬头,看到吕青侯苍老的眉心处,一个琥珀色纹路缓缓亮起,纹路的轨迹如同远古的象形字体一般繁复。
凌风扬心中一惊,“琥珀血承……”
“不错!”眉庭上的纹路缓缓淡去,吕青侯眼里的光芒摄人心魂!
“我两年前来到草原,其实真正的目的是想去天云山脉那边的大衍王朝,王主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选择留在莽州吗?”
凌风扬并未答话,盯着吕青侯的眸子越发凌厉。
“因为羽王子……我在固北城偶然听到了羽王子的一首诗,由此对羽王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后来我发现这个少年的天分仍远不止此,老夫我云游歏唐近四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天分如此高的年轻人,今日至此,老夫就是冒着夺人之子的恶名,也要厚着脸皮来求一求王主!”话音刚落,吕青侯再一次拜了下去!
凌风扬依旧冷冷地看着躬身的吕青侯,满是胡茬的嘴角掀起一抹冷峻的弧度,凌风扬是莽州的主人,年轻时曾随父亲在天水城住过些时日,那时候的他对于歏唐皇都天水城的印象,还停留在“月过墙头、柳下风流”的腐朽糜烂的画面中,几年后他从父亲手里接过了象征着草原王主之位的“马骨刀”,成为了莽州的新主人,这个位子让他渐渐明白了,如今的歏唐已经不是百余年前歏唐大帝时期的歏唐了,大衍王朝似猛虎一般雄踞在北川,枕戈待旦,日夜窥探着南川那片偌大而肥沃的疆土,然而,歏唐却只是在附庸风雅的追逐中渐渐走向糜烂……
凌风扬冷冷一笑,他高大的身影瞬间绷紧,额头上古藤模样的纹路缓缓显现,他粗糙的大手指着遥远的南方,高声道:“吕先生以为用血脉来压我就会有作用吗?你真以为这里还是天水城吗?玉品血承又如何,如果我凌风扬是屈服于血脉的人,这片草原恐怕早就成为北方那只猛虎的垫脚石了!”
凌风扬一甩大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偌大的厅堂安静得仿佛死寂的山谷,远处的天穹已经一片漆黑,吕青侯抬起头仰视着那个已经隐没在阴影里的魁梧身影,压低声音说道:“难道王主都不想为铁木钦家族保留最后的一点血脉吗?”
吕青侯的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难道让这位孱弱王子留在莽州就不能留下血脉吗?可凌风扬却听懂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铁铸的心脏突地漏跳了一下,他并没有转过身去,只是在吕青侯锥子一般尖锐的目光里缓缓步出厅堂,夜色越加沉凝,空阔的厅堂中只留下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夫子在空气中深深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