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忠诚,不过是衡量过一切利益得失之后的抉择罢了;所谓背叛,很多时候代表着无路可走之人选择活下去的一种方式而已!
这个世界本就无所谓忠诚与否,忠诚与背叛的本质无非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之上,一旦有金钱和权力参与其中,诺言便会变得一文不值!所谓的忠诚和背叛也会变得更加苍白无力!
狂风卷着黑云在天空中涌动,天穹尽头,一道贯通天地的闪电在巨大的雷鸣声之后瞬间闪现,电光照亮议会堂中两个男人冷酷而沧桑的脸。
许久之后,苏康达终于在凌风扬凌厉的目光中躬下身去,他已经五十四岁了,这位草原上曾经数一数二的英雄如今看上去才真正像一位垂暮老人。
“我愿出兵五万,由王主带到北方去,以解我莽族燃眉之急!”苏康达的声音似乎夹杂着丝丝疲倦,他躬下的身体也显得愈加佝偻。
“我愿出兵两万!”“我也愿出兵三万!”“我也愿出兵两万!”
其他三位家主也是连忙表明态度。
凌风扬缓缓睁开虚眯的眼睛,望着堂下躬身的四位家主,高声道:“鲁幕!请四位家主画血押!”
天水城特使鲁姆从后堂走了出来,将手中的白纸交给四位家主,而这位家主则在凌风扬灼灼的目光中画下了象征着各自血承的纹路!
在歏唐王朝,这样的一纸纹路代表着一种血誓,是以自己祖宗的名义发下的血誓,对于歏唐的人来说,这样的一纸文书无疑具有极大的约束力!
“两个月后,我就要带兵前往野狐岭,到时候希望几位家主不是在拿自己的祖宗开玩笑……天色不早了,几位家主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四位家主并未答话,只是微微拜了一下,便转身缓缓推开了议会堂的大门,狂风卷着雨水浇灌在四位家主的身上,苏康达·达尔罕转过身去,望着正在盯着自己的凌风扬,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苏康达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容,一抹耐人寻味的冷笑正肆虐在这张沧桑的脸上……
大门关上了,凌风扬依旧盯着四位家主消失的方向,这个男人的脑海里仍然在思索着达尔罕家主最后那个诡异的笑。数十年相处的岁月让凌风扬深深地知道,自己这个儿时的伙伴并不是一个能让人摆布的人!
“王主既然想要兵权,何不断其粮草,没有了粮草,这四位老狐狸自会来求王主收回兵权!可王主却采用这种方式,是不是有些过于极端了……”鲁幕把画有血印的纸张叠好交到凌风扬手中,皱纹说道。
“极端?”
凌风扬冷冷地瞥了一眼鲁幕,神色不耐:“四大家族的库房储粮加起来可以让莽州所有族人整整吃上两年!北方战事一触即发,急需后援,如果单靠口粮耗着他们,他们能耗得起,我也耗不起,那些在风噬谷厮杀的勇士们更加耗不起!”
“王主思维缜密,属下佩服!”鲁幕躬身道。
凌风扬冷峻的脸上挂着玩味的笑,他并没有去理会鲁幕,将纸张收起,抬起头凝望着窗外在夜色中狂舞的暴风雨,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
五月初九,阅微书堂。
“檐下蜘蛛一腔丝意”,吕青侯手握戒尺,缓缓念了一遍誊写在墨板上的上联,眼睛却极为自然地瞥了一眼角落里仍然空着的位置,那个少年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出现了。
科尔幕大会上发生的事情,吕青侯也是早有耳闻,他有心去探访那个孩子,却不曾想,凌风扬竟然把那个少年的整个别院都戒严了,一个不大的雅致别院竟然全是侍卫,吕青侯实在是无计可施。
“怎么样,要是再没有人对出下联,你们今天就给我把这个上联抄上一千遍”,吕青侯的眼里含着怒气,不知道是因为生这些莽族少女的气,还是因为气愤那个石头脑袋的凌风扬。
讲台下方的贵族少女们一片怨声,苏妙戈一脸无精打采地看着角落里空着的位置,提不起一丝精神。
“罢了,罢了……都是些榆木疙瘩……”吕青侯缓缓摇头,无奈地叹着气,手中的戒尺猛然一敲桌子,“既然对不出,就都给我抄一千遍!”
“不就是一个对联嘛,吕老夫子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不如我来试试!”一个少年缓缓走入书堂,少年的脸色尤为白皙,穿着一身的白色绢袍,配上青色的锦靴,乍一看倒像是某个来自于歏唐天水城的博学雅士。
凌羽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缓步来到堂前,拾起一只墨笔,缓缓写下“庭前蚯蚓满腹泥心”!
“檐下蜘蛛一腔丝意,庭前蚯蚓满腹泥心!”吕青侯唇角蠕动,缓缓念叨一遍,脸上的兴奋更浓,他手中的戒尺再一次猛敲桌子,笑着道:“好好好!真是绝对啊!”
言语仿佛已经完全不能表达这个半百老头的兴奋,这位老夫子竟像是个孩子一样笑着,他起身给了凌羽一个狠狠的拥抱,像是多年未曾相见的老朋友一般!
凌羽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吕青侯会这么激动,身体僵滞,他错愕地面向堂下的贵族少女们,这些女孩的脸上同样都写满了错愕,谁也不曾想象得到,方才还怒不可遏的老夫子仅片刻就变成了一副老顽童的模样,前后反差如此之大,竟然就是因为羽王子的重新出现!
苏妙戈眼里带着雾气,她那双溢满思念的眸子如今难以从那个绢袍少年的脸上移开。苏妙戈见过一个月前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从乌拉亚特狩猎区回来之后的模样,苏木真总是像傻子一样木讷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
那时候的苏妙戈很害怕,自己那般强悍的哥哥都变成了这般模样,她更加不敢想象凌羽会变成什么样。可是现在这个少年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他依旧不同于其他草原儿郎们,清秀俊朗,精神似乎更胜之前!
半晌之后,堂前的吕老夫子才勉强稳住心情,他缓缓转身,脸上的褶皱都被笑容挤在了一起,像是干枯的老柿子,“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啊!夫子我也好些时日没有去过斡尔古勒河边吃烤鱼了,今天准假了,去尽情的叉鱼吧……”
吕青侯的话还没有说完,学堂下方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凌羽的眼睛透过混乱的人群,看着苏妙戈那双一直未曾从自己身上移开的清水眸子,两个人就这么缓缓望着,笑着……
辽阔的天空之下,草原上横跨南北的斡尔古勒河缓缓朝西方延伸着,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
凌羽就坐在河畔的篝火旁,将手中的干柴一根根的投入火中。
旁边的苏妙戈小心的翻着架子上的几条黄花鱼,眼睛总是趁着身边的凌羽不注意时,偷偷地看上他几眼。她总觉得重新出现的凌羽眼睛似乎更加明亮,看着看着,这个女孩的脸上总会泛起红晕,在白皙的脸蛋上像是粉色的桃子。
凌羽并不知道苏妙戈正在那里偷瞄自己,他抬起头来,望着几步之外的莽族少女把吕青侯款款围在中间,好奇地听着吕青侯究竟在讲些什么。
吕青侯小心地取出包裹里的木琴,双腿盘起,将木琴放在腿上,他得意地巡视着围成一圈的妙龄少女们。
“这个就是木琴,歏唐天水城的文人雅士们都十分钟爱于它,夫子我虽说不是曲艺大家,但在琴艺一道也是颇有造诣!你可不要小瞧了这种乐器,木琴的演奏可是所有乐器中最难的,想用木琴演奏一支好曲子对于指法和心境要求都是极高的,不是熟谙音律的人,断无可能做到!”
吕青侯边用袖口擦拭着木琴,边对着满脸艳羡的少女们讲述着琴道,老眼有意无意地透过缝隙瞟着那个对自己讲的内容似乎也十分好奇的少年,心中却是十分得意。
吕青候心里想着,那个好像无所不能的少年终于在自己面前示弱了,在这种蛮荒之地,就算这个小子再天才,也断无可能对于木琴有所了解,就更不用说去演奏这种高深的乐器了!
想到此处,吕青侯脸上的得意更浓,他抬高了声调,继续讲着。
“木琴演奏的难点很多,但其中最为主要的还是它千变万化的指法,就是真正的曲艺大师,在面对很多高难度的曲子时,有时候也是无法做到圆润地转换指法。然而很多曲艺大家都知道,对于琴艺一道,时间的沉淀固然十分重要,但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天赋和悟性!很多琴者穷极一生都只能在琴艺大师的殿堂之外徘徊,直至黄土埋身,也未能成为真正的琴艺大家,如此可见,在某些方面,光靠勤奋还是万万不够的……”
“那夫子您是在殿堂之内还是殿堂之外呢?”一位贵族少女调皮地问了一句。
吕青侯脸上的得意渐渐变成尴尬,他老脸红了红,“夫子我虽未曾进入过琴艺大师的殿堂之内,但是老夫可是已经一只脚踏进去了,成为琴艺大师完全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周围的少女们也都是笑了起来,吕青侯轻咳了一声,掩饰着尴尬,缓缓说道:“夫子我云游歏唐四十载,一生唯独两个无法撇开的癖好,一者是吟诗作对,这二者嘛,就是酷爱琴曲,这把古琴还是当年我决定云游天下时,我的老师莫怀然送予我的!近四十载的羁旅岁月啊,如果没有这把琴伴着我,我恐怕也坚持不了,早早滚回天水城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吕青侯的脸上挂着所有人不曾见过的寂寥,这位老夫子隐藏在调侃嬉笑的面具里,谁也没有真正去想过那些笑容背后所隐匿着的寂寞辛酸,没有人是天生的快乐,只有把一切不快乐隐藏在快乐背后的豁达的人!
吕青侯脸上没有了笑容,他花白的眉宇缓缓升腾起一丝庄重,干枯的手指轻轻伏在琴弦上,他缓缓眯起了眼睛。
少女们的笑声渐渐消失,她们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盯着这位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的吕夫子。吕青侯没有了往日的轻松,他双眼虚眯,目视着南方,他的眼睛仿佛能够越过茫茫草原看到近万里之外的那个古老城池,那种蔓延开来的思念和虔诚像是早已融化在这位老人的血脉中一样。
吕青侯缓缓拨动琴弦,甘冽的琴音在这个老人的十指之间像是一弯叮咚流淌的泉水,去向极其遥远的方向。没有人知道吕青侯的心里想着什么,但每个人都能从他的琴音中感受到那种难以淡化的寂寥。
“你是在北风中飘荡的一根枯草,在迷茫中去向羁旅的远方!
你曾经以为要一辈子颠沛流浪,却不曾想有一天你也会厌倦了飘扬!
狂狼的北风卷着你的思想,你从未想过自己将去向何种地方!
你只是在风雨中摇摇荡荡,像是疯子一样跌跌撞撞……”
吕青侯沙哑的嗓音随着琴音的起伏跌宕而动,像是沧桑的古曲,飘荡在斡尔古勒河畔。周围草原少女尽都沉浸在琴曲的意境中,有的脸上已经溢出了泪花。苏妙戈也感觉到了那种穿透灵魂的寂寥,她只是觉得心里很悲伤,仿佛自己就是吕青侯所唱的那棵孤单的枯草,在迷茫的北风中看不到方向。
苏妙戈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珠,偏过头去看着凌羽。
此时的凌羽也愣愣的,他看着吕青侯的眼眸里似乎有某种情感即将宣泄而出,苏妙戈并不知道凌羽在想些什么,她只是不明白这个少年的瞳子为什么看上去会那么深邃,就像是沉寂千年的黑珍珠在他的眸子里隐匿着,仿佛就要破出光华,闪耀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