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肯定的答复,大东没有迟疑,即刻甩掉按在鼻子下面的纸巾,放低座位,抬起双脚,飞踹在了挡风玻璃上,挡风玻璃应声而落,肆虐的雨水开始毫无阻拦的拍打在我和大东的脸上。然后大东又迅即地调整了坐姿,挂了倒档将车猛然倒了出来。回家的路上除了我和大东之外没再见过一辆车。漂泊的雨水、摇摆的树木和不时溅起的一人多高的水花,这一切似乎都在预示前途的艰难与凶险。
十五分钟后,我和大东已行驶在开往新州的省道上,车也换成了我在开。由于刚刚情绪激动而被大东忘却的伤痛此时此刻又重新找上了门来,使得大东蜷缩着身体躺在副驾的位置,闭目养神。口中不时传来的丝丝声提醒着我他此刻所承受的可能不仅仅是来自身体的伤痛,似乎还有心理上的伤痛。为了减轻大东的痛苦,我又开始了和大东的聊天。
“大东,你怎么样了?要不……回去吧,你休息休息,明天一早再去。”
“不!”大东缓缓睁开了眼睛,把座位调高,将披在身上的衣服向上提了提,压低领檐,露出嘴来,声音有些微弱,但语气坚定地对我说:“方程,不能走回头路,必须在今晚赶到那里!”
我隐隐感觉一向秉公理性的大东言辞中投入了太多自己的情感,并好像对我刻意隐瞒了什么。于是放慢语速,极为认真地对大东说:“大东,在我的印象中,你从来是好整以暇,为什么你这次好像不那么冷静,有些,有些动感情呢?”
“你看出来了呀。”对于我的疑问,大东颇为平静,言语中瞬间又恢复了他平时沉着、冷静、胸有成竹的做事风范。“你知道吗?方程,工作这么长时间了,朋友中还对我真诚以待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大东……”
“方程,你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你知道的,方程,我在局里的工作有些接我爸的班的意思,这是身边同事对我有成见的原因之一。其实这也没什么,我倒也不放在心上。但迄今为止三年了,我经手的每一件案子却都还有我爸的影子。虽然我因此升了职,更被上级领导认为是后起之秀,口口声声要委以重任。可我知道,这些都不过是场面上的客气话,他们真正看中是我爸。每每到案情的关键,他们都会让我想这位老局长请示,后来就直接绕过我向这位老局长请示,哪怕这件案子的负责人并不是他,而是我。”说到这里,大东咽了口气,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知道,你此刻心里一定有疑问,在想,‘即使这样,那又和这件事,又和我们必须今晚就赶到新州有什么关系呢?(不错,我心中确实正在这么想)’”大东没直接说下去,而是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下,语气凝重地对我说:“方程,我怀疑岳姨和那个李杰地父亲已经不在人间了,而且是他杀。”
正在此时,左前方有辆车右转后迎面向我驶了过来。也许是司机并未注意到我们,右转后的远光瞬间让我眼前一片煞白,我一边急忙刹车减速,一边急忙变换了一下远光和近光,提醒这位司机变灯。这位粗心的司机好像并没有明白过来,而是继续开着远光灯,扬长而去。这一切在大雨如珠的夜晚显得尤为惊心动魄。
“没事吧?大东。”
“没事。”大东把披在身上的衣服又往上提了提。
“大东,说话是要讲证据的。更别说你是警察,你可千万不能因为想证明自己就……”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三十多年前,你爸、我爸、还有小蝶的爸爸和妈妈是好朋友,从小一块长大。大概也就是上初中的年纪,小蝶她爸,不,准确的说应该是黄叔就很喜欢岳姨。后来上高中,考大学。你爸是打头的骡子先拉车,退了学,开始打工养家。我爸参了军。岳姨学习很好,黄叔为了追求岳姨也非常努力学习,后来,俩人就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在黄叔的设想中,考上大学是应该双喜临门的,因为他觉得他距离岳姨更近了,而且不会有人和他竞争。但不幸的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占据了岳姨的芳心。两人甚至还越过了那道雷池。可是好景不长,这个程咬金的家人为他安排了另外一桩婚事,但这个懦弱的程咬金却并不敢把这个坏消息告诉还在每日憧憬与他未来美好生活的岳姨。后来,事情终于爆发了。那个程咬金落了个陈世美的恶名,岳姨拿掉了那个孩子,在黄叔的百般呵护下,又回到了黄叔的身边,并终成眷属。但人就是这样奇怪,婚后二人所面临的最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发展,就是赚钱。于是,在这一共同目标的驱使下,二人夫唱妇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二人世界变成了三口之家,小蝶出生了。时间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这个三口之家的生活条件有了明显得改善,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土豪了些。所谓温饱思……他们开始思考如何消费,享受生活。回顾过往,曾经想要而不可得的都想补回来。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候,岳姨想起来当年某个人的甜言蜜语。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机缘巧合之下,或者说潜意识作祟下,两个人又重新取得了联系。但那个程咬金依然是块软骨头。”说到这儿,大东把从肩头滑落的衣服又盖了回去,接着说,“也许是很久之前,也许是不久之前,两人商定下了这个吞掉卖美容院的钱,然后一块远走高飞的计划。从这个粗糙的计划来看,这个程咬金婚后的生活也一定不很幸福,因为钱都掌握在他妻子的手里。也许正是这一点,让他觉得自己的男人尊严扫地,产生了想逃离这个家的动力。好了,现在计划成功了,而且已经马上就要成功三天了。那么,问题也就来了。对于两个都是家庭收入明显下降,将这个美容院视为养老财源的家庭,为什么这个程咬金的妻子和黄叔都没有提出追回这笔卖店的钱呢?”讲到这里,大东把目光从挡风玻璃移向了我,“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车厢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一秒、两秒……
“大东,他们年轻时的事儿,你,哪听来的?”沉默良久,我提出了心中的第一个疑问。
“说出来你不信,是我爸告诉我的。小蝶在向我哭诉后,我只察觉这件事有蹊跷,但不知道该从何入手。这时正好我爸来找我,看我愁眉不展,于是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说。我爸看出了我的心思,不想让他帮忙。但他看了一眼我写在桌上笔记后,倒了杯水,坐了下来,像被走访的群众一样,讲了我刚才讲的故事,然后出了门。不过我爸并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据我推测,这笔钱一定在黄叔或者那个程咬金妻子的手里,而且二人应该彼此知晓。不然,早就有人报警了。”停了一下,大东又补充道,“那个程咬金叫李国林,他妻子叫高舒敏。”
真的是如此吗?大东的推测也很有道理。不过……怀着忐忑的心情,我们距离新州越来越近。窗外的雨滴减弱为了雨丝,空气里渗透着一股沁人心脾,催人发省的凉意。当我们在枫叶大酒店前停车的时候,由于风雨阻路,已经是晚上的9点25分。虽然酒店大堂的服务人员表示不能够随意透露房客信息,但在大东在亮明身份后,大堂经理便同意了大东的要求,并随我们一起上了楼。
“对了,这两位应该是你们这儿的常客吧?”电梯里,大东开始了和大堂经理攀谈。
“您说的不错,李先生是我们的熟客,常年在我们这里租有一件套房,用来招待客户。他自己也偶尔会住一住。只是这几天他不在套房住。”
“那他在哪住?”
“叮!”电梯门打开,我们三人走了出来。
“不满您说,前些天李先生用另外一个人的身份证开了房,现在就和那个人住在一起。7207,这边请。”
“叮咚,叮咚,叮咚。”大堂经理按了好久门铃,但房间里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大堂经理抬起手,想要继续按下去。
“把门打开!”大东略带命令的说。
“这个……”大堂经理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对讲机,对着它说道:“7楼,7楼,207开下门,207开下门。”话音刚落,一位工作人员便从不远处的走廊走了过来,打开了7207的门。
“站住,你们留在外面。”门开后,我和那个大堂经理还未来得及尾随而入便被大东出其不意的吼声叫了住。随后,大东一个人走了进去,留我和那个大堂经理站在门外。
五分钟,十五分钟,二十五分钟,三十分钟,三十五分钟……时间慢慢流去。大东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您好,怎么样呀?没问题吧?”我刚想开口询问,却被那个大堂经理抢先了一步。
“房间可以再租出去了,你的财神爷李先生是不会回来了。”说完,转身对我说,“走吧,回去路上说。”然后提着一个黑色垃圾袋的大东径直向电梯走了过去。
10点15分,我和大东坐进了车里。大东精神抖擞。
“去哪?”我一边发动车,一边问大东。
“去……”
“咕噜噜。”
“去吃饭。我看下大众点评。”大东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然后随即拿到我面前,说:“就这个吧!吃烤鸭去。”
“咕噜噜。”我刚想问大东怎么突然间变了样,但我的肚子也叫了起来。五分钟后,我和大东坐在一家烤鸭店里,小店简单整洁,我和大东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只烤鸭和两盘凉菜。也许是之前一直在下雨,此时在店里吃饭的人并不多。可就在我和大东坐下等烤鸭上桌的这段时间里,小店里陆续进来了许多人,一时间,小店里人声鼎沸,喧闹了起来。
“您好,您的烤鸭。”
“谢谢。”大东谢道。“快吃吧,别凉了,凉了不好吃。”说着,大东夹起一片鸭肉在甜面酱里蘸了蘸后放在了一张荷叶饼上,又夹了些葱丝、黄瓜丝在上面,卷起来后又在甜面酱里蘸了蘸,这才放进了嘴里。我夹了几口凉菜,但由于满腹狐疑,我停下了筷子。
“大东,事情怎么样了?”我禁不住地问。
“不出所料,你看看这个。”大东有些口齿不清地对我说,然后从身旁的垃圾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我。
我摊开那张掌心大的白纸放在桌上,除了几道清晰的折痕与褶皱外,上面什么都没有。怎么回事?我心里想。但我随即发现,那张白纸的背面有些黑色的线条。我翻了过来。
“一天一次,一次半片。”我读道,“一天一次,一次半片。”我嘀咕道。
大东从我手下抽走了那张白纸放回了垃圾袋里,继续吃饭,“明白了吧?”
我没有回答。
“不明白,我告诉你,这个垃圾袋里还有好多张‘一天一次,一次半片,一次一片’的白纸。先吃吧,回去的路上再说。”大东一边吃,一边对我说。
10点55分,我和大东走出了小店,开车行驶在了回家的路上。雨后空气清新,加上又刚刚饱餐一顿,从车窗缝隙里吹进来的冷风让我和打动都精神一振。
“大东,可以说说了吧?”
副驾上的大东喝了口和其正,又咂了咂嘴说:“应该遇害了。这么多的安眠药。”
“但是,他们人到哪去了?活要见人,死要……”
“要见尸,是吧?老实说,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从现场来看,7207应该是吞服安眠药的现场。不过……”
“不过什么?”我急忙问道。
“不过我怀疑那个下药的,也就是设计这场殉情悲剧的人并没有死,或者说在鬼门关逛了一圈后,又突然醒了过来。因为我在卫生间的地面上看到了夹杂了药片的呕吐物。”大东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些先不要对小蝶说。”
“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死要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尸,你们又在哪里?!我一边开车行驶在空旷的回家路上,一边在心中默念:在哪里?!小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