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开始,父亲开始频繁出入村子上的一户大院人家,家里空着的养殖棚内也是常有人进进出出,他行为神秘,对谁也不告诉,进出都是一把锁,没人进得去一探究竟。
但即便他不说,母亲也能猜的到,村上那户大院人家不就是造假起的家嘛,出事了,关进去坐几年牢,等到平静些,又开始做那些事,他老婆听说是个厉害角色,不怕无人持家,也不怕自己老公犯事坐牢,总有办法让自己明哲保身,也总有办法一而再再而三的保释他老公出来,继续自己的逍遥日子。
这造假不是别的,正是假酒,他说他自己有手段,也有销路,就是缺少“工人”帮他做货,既然父亲找到他,那自然双方都有合作意向,很快俩人达成共识,对方也保证,万一出了事,他一人全力承担,不让父亲有任何责任。
母亲即便知道也不能声张,不能告诉别人,也没办法劝我那个愚蠢又固执的父亲,只能自己在服装厂工作,但是心中不得安心,每每是吃不下睡不着,看着看着人就瘦了一大圈。
我还记得那时是国庆假期,我好不容易满心欢喜的回来看看母亲,想着从余姐那里领了工资,也好还一点钱给二大爷,便把钱交给了母亲,只是还没来得及还给二大爷,就发生了那种事。
父亲当日开着车满街跑,可能是早有防范,所有的身家都带在身上,匆匆跟母亲通了话,说好像有警察盯上了他,他急忙把自己的全部钱财都送给他外甥女保管,当然还包括我给母亲的准备还掉的钱,我也是事后才知道母亲前一晚就把钱给了父亲,准备让他还给二大爷。父亲居然天真的以为只要他一直开车不停下来,警察就不会抓到他,在他愚昧无知的世界里,根本就不知道有位置追踪器这种东西,他以为警察是才盯上他,殊不知几个月前就被人装上了追踪器。
好在他被带走的时候身上空无一物,既无钱财也无证据,因为早就把这些给了我的表姐保管,并且说除了他谁去拿都不行。同日,他的合作者也被抓走,一直以来的秘密也被众人知晓。
此刻,弟弟还在上学,我只是国庆放几天假,母亲又很快要回去上班,一时间,家里竟无人照顾弟弟,大伯和爷爷家离得最近,竟没一个愿意伸手说可以照顾弟弟几天的,父亲带走了所有钱财,母亲上下打点要钱,而且本来一个月挣得就少,如果她留在家里照顾弟弟,那一家人真的要去喝西北风了,最后没办法只得我向学校告了假,那段时间海莉特别担心我,每天晚上她都打电话给我,说她帮我要来了我班同学上课的笔记,回去后她也可以帮我补课,叫我不用担心。要不是她我可能会熬不下去吧,我常常这样回想。
两个星期过去,母亲一有假期就回来看看我们,又要找人帮忙,外面的要钱打点不算,家里父亲这边的所有亲戚,母亲也是好酒好菜的招待着,那个时候,家里真的是穷的没钱买菜了,我不知道那些所谓的亲戚究竟是怎么说着笑着喝酒吃菜的,母亲刚刚才说希望表姐能在父亲的钱里拿出来一点补贴家用,立马就被表姐说这个钱是她舅舅给她保管的,谁都不能动,只有他回来了,才能物归原主,于是母亲便不说话,父亲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家里就靠她一个人,那点微薄工资究竟能顶到什么时候?
于是我就说他的钱可以不动,那我的钱总该能拿回来吧,本来是要还给二大爷的,那既然现在出了这种事,那就先把我自己的钱拿出来用,还钱的事以后再说。没想到她居然颐指气使:“你要什么钱,你妈不是有钱吗?你爸的钱必须等你爸回来了再给他!”我真的不知道这群人可以无耻卑劣到这种地步!
事后,我在忙着洗碗,就听见两个姑姑在对母亲说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嫁人,借她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说要是借给别人还能收利息,借给我一分钱利息都不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赶紧把我赶出家门,我爸出事弟弟没人带的时候,你们去哪了,把我嫁了,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就为了可以得到聘金然后还钱吗?而母亲的回答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唉,她就是不愿意嫁人!”说的似乎是我的不是一样,母亲从来不会反抗,只会任人宰割。这种时候撕破脸又怎么样,你的老公林被抓前居然把钱给她的外甥女保管都不愿你碰他的钱一下,你在他心中什么地位还不清楚吗?家里俩个孩子不用吃喝了吗?一分钱不留下来让你防身用,你女儿自己讨回自己的钱都讨不到,现在他们想的只是把你女儿嫁出去赶出家门,你到现在还帮他们说话?就不能反驳一下吗?不能为了我说一句话吗?有时候我想让我最痛苦的可能还不是我父亲,而是我这个懦弱无能的母亲,也许她给我的痛苦更多。多年以后我提起这些事情,她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
一个月后,母亲出庭作证,我的学业也停了一个月。母亲听律师的吩咐说这事和我父亲无关,家里的养殖棚只是租给了这位租客,其他的一切与父亲无关,这无疑是做了假证,即便这样,母亲也在取保候审申请书上签了字。
又过了几天,父亲被放了,母亲亲自去接他,而我早就看透了这个让我作呕的父亲,在我心里,他都死了一万次早下地狱去了。回来后,母亲竟有些欣喜,立刻跑来跟我说我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像以前那样暴怒了,温和了很多。我嘲讽她:“怎么,是不是在牢里学乖了,放心好了,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母亲立马制止我,一副凶狠的表情对着我,这表情在她低声下气的找表姐要钱的时候看不到,在父亲和她吵架时看不到,只在面对我时才能看到,我无数次告诉自己,如果这世界上有另一个我,一定不要让她承受这么多,她一定要活得容易点、开心点,哪怕只是一点。
当晚父亲在奶奶家和那些亲戚们一起吃的饭,席间恬不知耻的讲述自己在牢里的“丰功伟绩”,又说自己受了多少苦,别人都像看猴一样的看他,他自己还为了吸引“观众”而自鸣得意。我以他为耻,他是我终生的污点。
饭后他回来,我就跟他讲述我和弟弟在家没钱买菜,想找表姐拿回自己的钱都不行的事,他立马暴怒:“是我跟她说谁都别给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走之前抽屉里还有多少硬币,现在里面一个都没有,我在里面多受苦,你就知道在家白吃白喝!”“你在里面受苦,我在家就好过吗,钱你问多明,到底是怎么花的?”这话好像触到了他的雷区:“你在家受苦?!你在家好吃好喝的受什么苦?要不是你这么多年读书花钱,我会跑去做这个吗?”说完抄起身边的木棍就向我身上挥来。我只是站在那里,其他亲戚像在看戏一样看着他打我,我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永远都是这样,自己做违法犯罪的事还不忘了找一个借口,永远把脏水往我身上泼,永远为自己的卑劣找理由,永远都是这样。此时此刻我只希望赶紧被他打死,这样活着也不用受这些苦了。
后来母亲过来,拉着我弟多明,对父亲说了情况,那点钱买菜的买菜,家用的家用,他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还会问起来,父亲这才停手。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起身准备赶往学校,在别人眼里我不过还是个学生,在他眼里,恨不得我立马挣钱帮他摆脱困境。他叫住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他说他一夜未睡,以后这种违法的事他不能做了,我只能自己靠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冷笑,说的好像这些年我不是自己靠自己一样,他那么信誓旦旦的说是我害他坐牢了居然还有脸在我面前哭,我看不起他,我从心里看不起他。母亲在门口听到了这些,她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不说,我冷冷的看着她,撩起身上的淤青:“这就是你说的他改变了?”
我只是读书而已,在他眼里读书是个浪费时间浪费钱的事,还不如拿这个时间去打工,我不记得当时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拖着行李出了家门的,我只知道我想逃离这个地方,最好一辈子别回来,一直忍着,直到在回校的客车上哭着昏睡过去,在车站,远远就看到海莉张着头四处寻找我,我也不知道她听说我今天回校后等了我多久,只是那一刻,我想,这世上起码有一个人是关心自己的吧,她看到我后,几乎是飞奔着过来,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她永远也不知道,那个拥抱多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像是一个疲于奔波的人终于找到栖息地,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一根浮木,就像我此时此刻终于等到这急需的抚慰与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