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的海闪烁着光斑，海鸥的羽翼在天海间画出弧线，渔船起航。
千缘阁二楼的小窗，能看到半座城之外的海。
从绿树掩映、红瓦白墙，延伸到无限的辽阔与广博。
今早，木格的小窗上，多了一只风铃。
乳白色的陶罩里，系了三根纤细的钢管，在扑面而来的海风里，雀跃着。
大概是楚旖逍小姐挂在这儿的吧。她经常做这样的事情，屋里多了一束薰衣草的干花，划了口子的窗帘被精致的鱼纹刺绣补好，新一个月的日历被替换等等。虽然楚旖逍从未出现，但是千缘阁处处保留着她的痕迹，这些一点一滴的细节，无不妆点着千缘阁的日子。而与此同时，这些转瞬即逝的浮光，让我渐渐捉摸到了一丝伊人的倩影。
从这个角度上，可以说，楚旖逍的存在感比悉公还要强些。
三声铃响了。
“欢迎光临。”说着话，温尔抬起头，然后又降下视线。
来客是个小姑娘。八九岁的年纪，头戴一顶白色的圆礼帽，梳着一对麻花辫，穿着鹅黄色的薄衫和牛仔短裤，两只小手，捧着一只硕大的海螺。
小姑娘只探进了半个身子，神情有几分怯怯的。
“嗯……我叫婉玲。”
看到我们两个都注意到她，婉玲便走了进来，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我听朋友说，这里有人可以看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不由自主地瞥向温尔。
婉玲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小动作，于是转向温尔一人，上前几步道：“是关于这个海螺。”
温尔俯身，与婉玲平视，笑着说：“那你能告诉我，这只海螺是哪里来的吗？”
“朋友的。”婉玲流露出一抹伤感，“他说他忘了很多事情，这个问题困扰他很久了。”
“他怎么不自己来问呢？”我插话道。
婉玲仰头看了我一眼，语气刻意凌厉几分：“他不能来，他病了。”
这一瞬，我看到，这个把自己武装成大人模样的小丫头，层层硬壳下，不经意地露出了柔软而敏感的心。
温尔不再追问，他捧起婉玲手上的海螺，海螺的表明有些黑色的碳化物，不过，也还残存着海腥气息，海螺里，传来风一样的吟啸。
声音里夹着海水的气息，愈发强烈。
大海辽阔，它由水汇聚而成，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会一直温柔。
当海浪席卷当空，白昼如夜，嘶吼的风声提醒着世界，海同样拥有坚硬的刀锋和凌厉的棱角。
这一片海域与世隔绝，犹如珍珠洒落般的群岛上，生活着重多的部落。而部落与部落之间，冲突不断。
这些是一个属于大海的部落，他们不是人类，他们自称海之子，他们是鱼人。
鱼人的外貌已经很接近人类了，如果不是特异的衣着与纹饰，若不是眉心天生一道白点，他们与沿海捕鱼为生的渔民很难区分开来，只有在下水的瞬间，鱼人才会浑身生出盈蓝色的鳞片来。在水下，鳞片坚如铠甲，明媚如琉璃，强大而美丽。在海里，他们的眼睛能看得更远、更清晰，他们的四肢会更加有力、行动更加利落。
据说，鱼人的寿命很长、很长，但是这些鱼人里，从没有活过五十岁的。
因为，他们好战。
他们强大，所以好战。
他们都是死于战争，死于同类之手。
上苍给了鱼人力量，给了鱼人寿命，却没有教给他们，如何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
这些纷杂的部落，与人类的国度一样，有的辉煌盛大，有的只能在愤恨里依附于强者，强弱交叠，分分合合。这一带海域，从未安宁过。
在一场部落冲突中，一个辉煌盛大的鱼人部落意外地没落了，仅剩下数十余人，大多都是妇孺，拖沓着疲乏的步子，在荒凉的沙滩边挪动着，也沉默着。
这一族的族长是个铁血勇猛、却残酷无情之人，他漠视一切感情，在他的世界里，强大是唯一的出路，别的，从不入眼。
然而，当自身的信条被打破后，很容易坠入另一个极端。
鱼人信奉大海，族长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以最高规格的祭礼，祭祀海神。
族长的妻子怔住了，因为最高的祭礼，他们的孩子将成为祭品。
两个手持利刃的战士，捆走了那个还不太明白事理的孩子，他回头，茫然地看着在父亲的大手里、挣扎着哭泣着的母亲。
浓云如墨，压迫着渺小的海岛，海浪剧烈动荡，密云之中，不断有白色的闪电，刺入海中。
那个孩子被捆绑在柱子上，脚下是木头搭起的祭祀台。三天了，鱼人的孩子已经没有力气再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他的耳畔全然是愤怒的海浪、狂风与雷暴，这一切都将他不断地碾压进无底的深渊。
迷茫间，孩子看到自己的父亲，手执火把，吟唱着祭祀的乐谣。
以族长之子，火祭海神，是鱼人部落最诚意的祈祷。
骤然，孩子被冰冷刺骨的海水泼醒了，因为海水的刺激，他浑身生出了淡蓝色的鳞片。他还小，鳞片的颜色很浅，他的身上没有染过血，因而鳞片清亮剔透，不像他的父亲，鳞片已经成了紫红色。
紧接着，孩子看到父亲将火把投掷到祭祀台上，被油料浸泡过的祭祀台，在刹那间变成一团烈火，火苗几乎窜到了天空，点燃了黑云。
稚嫩的鳞片何以抵挡如此熊熊大火，孩子还不懂得绝望，他只会在疼痛与恐惧中嘶喊和哭泣。
突然，孩子发现绳子松开来，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你快走，不要回头，忘了你是鱼人，想办法游过大海，去做个人类的孩子吧！”
母亲的声音，即便在这样的场合，都是温柔的。
鱼人的孩子就像被疼痛追逐一样，发疯地逃跑。
他不知道，母亲将会面临着什么。
暴戾的族长，将拳脚对准了破坏祭祀的妻子。
而那位母亲，在血泪中，尽管不敌，却也是第一次愤然反抗。
族人们，静静地观看着，谁也没有说话。
却也没有追逐那个狼狈的孩子。
鱼人的孩子没能游过大海，因为他的鱼鳞在烈火焚烧中，迅速卷曲、干枯，最后剥落，露出了粉红色的肉，不知不觉长出了新的皮肤，他成了没有鱼鳞的鱼人。
孤身一人，在荒凉的海滩，艰难地生存着。
不知何时，柔软的稚子，已经拉开了骨架，变成了仍旧瘦削却挺拔的少年。
他用了很多时间。
而斗转星移间，鱼人的孩子却慢慢遗忘了这段痛苦的回忆。
他的脖子上一直挂着一只海螺，是和他一起从火场里逃出来的。母亲曾说，这只海螺已经死了，但是，即便是个空壳，它也仍旧记得大海的声音。
他还记得母亲和海螺，却忘却了父亲和大火。
鱼人的孩子时常将海螺放在耳畔，但是海螺里从未响起过母亲的声音。
没有鱼鳞的鱼人不能去远海，他只好无师自通地造了一艘小舟，更糊里糊涂地，漂流出了鱼人的群岛。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艘真正的渔船里。
“哎呦，老头子快来，他醒啦。”一位妇人欣喜地说着。
他们不是鱼人的父亲和母亲，但是，他们接纳了他。
鱼人的孩子甚至有了人类的名字，老渔夫姓魏，所以他的名字就变成了魏彪夫。
没有什么文化的老夫妇，只抱有一个淳朴的希望，那就是这个苦命的孩子能够结结实实地长大。
只可惜，人类的寿命那么短暂，他们还没来得及发现魏彪夫的秘密，便相继离世了。从此，魏彪夫沿着漫长的海岸线，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地方，唯一不变的，是大海、海螺以及这个并不文雅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他真的变成了老爷爷。
大概，他是第一个活了这么久的鱼人吧。
幸与不幸，界限总是微妙地模糊着。
“原来是这样。”婉玲微垂下头。
温尔问：“这不是你想要的答案？”
“我，我还是不要告诉魏爷爷好了，这种事情，忘记会更好过些。”婉玲又有些霸道地说，“魏爷爷记得他的妈妈，记得收留他的老夫妇，记得婉玲……”她掰着小手指细数道。
二楼的风铃在海风里呢喃，这座城市的某一个地方，一位眉心有模糊白点的老人，也正在凝望大海。
既然已经从痛苦中逃出来了，又何必回去呢？
海螺说，我已经不在了，但是我遗留下的壳，还记得大海的声音。
正如，海螺的壳里，大海的呼吸声依然清晰，但是没有谁知道，海螺是因何而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