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元旦,琴城。
我拿着信笺,在巷子里穿梭。
这封信是今天早上,与晨报一起出现在信箱里的,来自于一家小众刊物的编辑部。我收到的,是一封录用函。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叫做《千缘》的报纸,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投了履历。上个月找工作时广撒网,大概是自己迷迷糊糊地寄出了一堆自荐信,却浑忘了吧。
草黄色信封,中央的红框里,用毛笔写着我的名字,字体端正,但总觉得有些异样,好像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挂着一条看不见的尾巴似的。背面倒是烙着时髦的西式火漆,颜色隐隐发深,像暗火一般。
信纸也是竖版的,同样的字体,言简意赅地指出了录用通知和地址,再无其他。
信封的样式很叫人在意,就像古代人用的那种,一般通信也早就没人在用了,估计邮局也不给寄,而且确实没有贴邮票,难道是亲自送来的吗?或者是恶作剧?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我觉得还是要去看看,哪怕万一是真的。刷盘子真的吃不饱,我已经拖了半个月的房租,房东太太看我的眼神越来越锋利了。
我住在一栋破旧的公寓楼里,距离电车和码头都不远,这公寓虽然鱼龙混杂,不分昼夜地鸡飞狗跳,却也是这确实不错的地段里,为数不多的、我能租住得起的地方。
雪是从昨晚后半夜开始下的,早上起来素白一片,天空明净如洗,单薄地一层寡淡蓝色,冬风的喧嚣一夜之间被埋藏起来。我走在路上,偶尔还飘落几片雪花,零零散散,疏疏又斜斜。
信上提到的这个地址,坐电车只要五站地。其实,这一带距离我原先念书的中学不远,那时候每天下学,我都和一群狐朋狗友常来这边的运动场打球,熟得很,但是具体到这大隐路五十七号,我就是闻所未闻了。
转了几个弯,沿着坡道向上,行人渐稀,周围安静下来。
这一片街区,曾有一段时间是洋人的租界,他们建了各种欧式、和式风格的别墅,后来不知怎么,几乎是同时,他们纷纷换地方了,而后时过境迁,现在这里都改成了民居。为了多住些人,老百姓充分利用了每一寸空间,将小楼的造型整改得千奇百怪,倒是平添了几分古朴与烟火气息。
一路都是上坡,有好几次我都险些滑到,不得不摆出夸张的姿势保持平衡。一个四五岁的黄毛丫头含着糖,歪着头瞅我,在我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的时候,突然窜出个老太太,防贼一样,腿脚伶俐地把孩子抱走了。
我喘得有些厉害,暂时收住步子,回头远眺。这里的高度能看到冬日的大海,翻涌着安静的波浪,真美。
终于,我看到了“大隐路”三个字,这里是大隐路五十五号。
这一带小路繁多,又改过好几次路名,排序早就乱了,只要数字不重复,就这么将就了。
果然,五十五号,五十六号,然后就直接跳到了五十八号。
五十八号的门有点大,这是一所小学校,很简陋的公立小学,设施粗糙却不妨碍孩子们玩闹,大概是课间,里头传来了音调极高的噪声。
小学校的门卫大爷鼾声如雷,是指望不上了。四处环望一圈,我也没见个人来,小学门口对着个小花园,隐隐约约能看到对面,仿佛是个咖啡馆儿,那里或许能问路。
咖啡馆的风格很不像咖啡馆,北欧风格的小楼,却到处是沾染着唐汉味道的东西,门口的牌匾上写着:千缘阁。
字体有点儿眼熟。
正欲叩门,我看到了门口锈迹斑斑的铜牌:大隐路五十七号。
我再次仰头看向招牌,转向门牌号,又低头看了看信笺。
都没错啊。
犹豫间,门忽然开了,铜铃响了三声,清脆悦耳。
来人身材修长,个子高挑,雪白衬衫的领子挺立着,黑色的蝴蝶结整整齐齐。
我心里一惊,看人家服务员的着装就知道,这绝对不是我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你终于来了。”他说。
我一愣。
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睛,额前碎发遮挡之下,很难看清他的眼睛。不过他的声音很好听,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觉得舒服,想听他说,愿意相信他的话。
“你认识我?”我问出口的一瞬就后悔了,人家既然这样说,就代表我没有走错呀。于是我连忙改口,道:“不……我是吴誓。”
“请进。”他后退了两步。
咖啡馆里一点咖啡味儿都没有,反而有些檀香的味道。屋里的空间不算大,只有三盏圆桌,一个吧台,和外观一样,虽然是西洋风格,但处处充斥着不和谐。
“作为一个新人,能留意到这些,还是不错的。”服务员又说。
我听不出这话是夸我还是骂我,我只好转移话题说:“我收到的是编辑部的录用函,不是咖啡馆。”
“第一,你在找的编辑部就在二楼。”他指着吧台后面的木质楼梯,他的手型很漂亮,手指白皙修长,骨结清晰,几乎称得上是艺术品,他用艺术品推了推眼镜,“第二,这里不是咖啡馆。”
“呃?”我只听懂了前半句。
“温尔,人来了?”略显沙哑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声音的主人似乎不年轻了。
这个叫温尔的小哥立刻转身答道:“是。”
“那让他上来吧。”
“知道了。”温尔回答,又转向我,“上去吧,那位就是《千缘》的主编。”
我点头,说:“谢谢温哥。”
温尔眉头一皱:“温尔。”
“温尔哥。”顿了顿,我换了个称呼。
“叫我温尔,就可以了。”温尔叹息,又道,“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必加上别的称谓,直接叫名字。”
还是很平易近人的地方嘛,我心里放松了些,上楼去了。
“我叫悉公,你可以像温尔说的,直接叫名字,也可以叫我主编。”悉公的声音不喜不悲,这人看上去年纪有六旬,讲话办事总是慢吞吞的,但不如说他的仪态一直是从容淡泊。虽然是矮胖谢顶的中老年人,却莫名带着一股仙风道骨的劲儿。
二楼有四间屋子,两大两小,小的分别是洗手间和库房,大的都是办公室。
这间屋子里有四张桌子,各自面向墙壁,门与窗相对,能看到那所公立小学和大海。
“这是你的位子。”悉公说着,就在我的左侧坐下了,端起一只大茶杯,里头泡着好浓的茶,“那两位是楚旖逍和及雨,他们晚些时候来。隔壁的是负责插画的觉,脾气别扭些,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极少出现。”
我放下挎包,问:“主编,我的工作是什么?”
主编饮了一口茶,才说:“底下铜铃响三声的时候,去楼下听温尔的故事,然后整理出来。”
“……没了?”
“没了。”悉公反问:“你想做什么?”
“不,我的意思是,新人不都负责校对和跑腿吗?”刚入职就可以写文章,这让我受宠若惊。
悉公摇摇头:“那是我的工作。”
这会我搞不懂了:“您,您不是主编吗?”
“这矛盾吗?”
我无言以对。
然后,我的工作就这么开始了。朝九晚五,中午管饭,薪水丰厚,房东太太看我的时候也能挤出笑来了,幸福来得如此之突然。
唯一的问题就是,没什么事干。
三声铃从未响过,我好几次跑到楼下,把好脾气的温尔都问得,看见我就皱眉,他把我丢回楼上,压着嗓子对我说:“铃响或者下班,否则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话的意思就是单纯的威胁,但从温尔口里说出来,还是觉得很舒服。
悉公主编将沉默寡言、惜字如金演绎到极致,他这半个月说的字数,都不如我第一天来时的几句介绍语。他总是提着个公文包,早来晚走。我见主编都这么勤奋,也自作乖巧地跟着跑了几天,终于,老爷子眯起眼睛说道:“你不用跟着我,做你自己的就行了。”
于是,我又回到了朝九晚五的幸福时光。
我在大隐路五十七号见到的第三个人,是及雨。
准确地说,是在对面小学念书的小学生,虽然穿着普普通通的校服,白净俊俏不说,秋水剪瞳四个字也很合适他。
在我惊讶的目光里,及雨背着书包推门走进来,又把书包放在椅子上,开始伏案工作。有时候,他无所事事到五点,有时候,也会留到很晚,或者第二天上学前就来加班。
在我的印象里,我这么大的时候,汉字儿都没认全,一篇日记除了“我”和“了”全是汉语拼音。
及雨倒是经常和我说说话,讲讲他们的事。我知道的关于大隐路五十七号的事情,一开始都是及雨告诉我的,他还建议我去仓库找些旧刊来读,这是个好建议。
我还发现,我们说话的时候,悉公就像听不到一样。
另一位,名叫楚旖逍的,据及雨说,是位女性,而且是个十分美貌的女人。不过及雨对她的外貌不感兴趣,也描述不出来。
楚旖逍只在晚上才来,我从未见过她。她越是神秘,我越好奇。
隔壁那位画师,我倒是遇见过一次。
觉真的不愧于这个名字,给我的一切感官都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刺激,他走了之后,我新带来的盆栽跟着蔫儿了好几天。觉留着一头长发,不修边幅,浑身散发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几乎看不出颜色,满脸写着憔悴,但是单看眉眼,似乎也就是三十岁。他说话细声细气,让人生怕他下一秒就断了气,我认为他可能是个特别矫情的人。
觉每个月都能交出一叠精致的绘图,但是他的屋子却是一坨狼藉,谁能想到如此精美华丽的美术作品是来自于这种污浊之地。
闲暇的时候,我去库房找到了很多旧刊,逆着时间一页一页地读过去,慢慢,我察觉到了,这本期刊为什么打听不到。
出版日期没有规律,仿佛是攒够了一期的文字,就出了一期。而里面的故事,全都是非人之物,千奇百怪,全然在讲述另一个世界。
每份报纸在末尾都有几个手签的署名,当我在十年前的一期里,看到了及雨的名字时,终于确定了不正常。
十年前,恐怕及雨还没出生呢吧。
悉公还是雷打不动的沉默,我按捺不住,冲到楼下,抓住温尔的手臂。
沉吟片刻,温尔问我:“世界上不止有人类的存在,这一论点你能认可吗?”
我心说,我还认可什么呀,这一屋子哪个正常了?
“如果你认可的话,就继续来上班,如果不认可,我可以发给你三个月的薪水,然后你明天就不用来了。”温尔道。
“只,只认可就行吗?”我颤颤巍巍地问,我觉得我没有质疑的权限。
温尔肯定地点点头。
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明眸如水,清澈而明亮。
我终于知道温尔为什么让我直接叫他们名字了,要是真按年纪排辈儿,有一个算一个,我都得叫祖宗。
“我们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换个地方,不会让你一辈子都在这儿。”温尔又道。
我松开手,舌头打结:“你,你也是?”
“是什么?”
“……”我不敢说。
温尔推推眼镜,道:“我们是什么不重要,只是和你们习惯了的规律不太切合而已。”
这里是唯一发给我录用函的地方,工作闲逸,酬劳丰厚,我可以悠哉悠哉地过日子,也不用看房东的眼色。但是同僚的身份实在太……太让人在意了。
“那我能问一下,为什么选中我了?”就算没发现这个秘密,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温尔微微蹙眉,道:“悉公说,你的心敏感细腻,但是脑子迟钝。”转眼,他又舒展开,淡淡一笑:“看来,你没有那么迟钝。”
我终于想起这地址有什么古怪了。
小隐于林,大隐于市。
五七,也并非给普通意义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