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城不大，方圆不过百里，人口不过千户，却是三界中少有人不知道的存在，只因这里有一座世无其右的红叶宝斋。
红叶斋号称无所不知，只要出得起价钱，无论是谁都可以进来。斋主尚一先生本人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妙人，一张妖艳的脸不知魅惑了多少众生，天下人不惜万金也要来求见一面。
今日尚一先生心情甚好，正悠闲地倚在太师椅上晒太阳，一袭暗红色刺金锦袍逶迤垂落，袍角上绣着神秘的曼陀罗花，遥遥望去，端的是风流洒逸。
当不负天下盛誉——魅骨风流，潋滟无双。
不知过了多久，尚一先生似乎有些乏了，抿了抿唇，驾轻就熟地去取身旁的白玉杯。
所摸之处竟然空空如也，他微感诧异，慢慢睁开眼，刚才明明放在这里，怎么一会儿就......
入眼处只见一人笑颜如花，红衣如火，右手撑在下巴上，左手转着那个白玉杯，笑嘻嘻地看着他，“老酒鬼，好久不见。”
一双凤眸顿时眯紧，到也没有太意外，只是语声似乎很不满，“你怎么又来了？”
九歌眨眨眼睛，“想你了嘛？
闻言，尚一眉峰微抑，干脆又合上凤眸。
“看样子你是不想我，亏我这么想你”九歌不以为意，浅浅地笑着。
尚一终于开口，声音凉凉的，“我看你是想我的逃命符了吧。”
九歌嘿嘿一笑，“谁叫你的逃命符那么好用，我都快用完了，你再给我些吧。”
“休想！”
那些逃命符可是他花了多少心血才写出来，上次被她撬走那么多，到现在还心疼着，这死丫头居然又来讨要。
门都没有！
九歌笑嗔了他一眼，“别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你不也撬走我两坛桃花酿，那可是用万年桃花酿制而成，天下独一无二，被你夺走两坛我还心疼呢。”
闻言，尚一唇角微微勾起，这点倒是让他觉得不那么亏本，心情顿时大好，“你这丫头浑身上下一无是处，臭毛病一大堆，只是这酿酒的本是确实是无人能及，否则我岂会让你三番五次地敲竹杠。”
九歌两眼放光，笑地更甜了，“既然如此那你就再多给我几张？”
尚一斜睨了她一眼，潋滟的眸中不掩嫌恶，“没有！”顿了顿，忽然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凑近了些，低声道：“除非你把桃花酿的秘方给我。”
九歌淡笑着回视，轻飘飘吐出两个字。
“没——门。”
“那就没商量！”
尚一冷下脸，拂袖坐了回去，暗红色刺金锦袍上弥漫着日光，大朵大朵的曼陀罗璀然绽放，华丽而刺目。
九歌眯眼瞅着这尊比孔雀还要再炫目几分的人，忍不住撇嘴。她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能享天下盛誉，逍遥混迹三界？
盯了半响没看出什么来，有点泄气，扭头冲后面喊了一声，“眉姐姐，我饿了，给我做点吃的，再盛一壶桃花酿。”
“眉儿，别理她。”尚一淡淡吐出一句，“想喝桃花酿回你的桃花林去，我的酒可不多。”
九歌笑了笑，“你想喝我可以再给你几坛。”
尚一懒得睁眼理她，“再要你的桃花酿，我还不得被你扒层皮下来。”
九歌耸耸肩，淡笑不语。
过了片刻，后方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一道蓝影转过九曲玲珑屏风，款款而出，华丽的厅堂随着她的到来登时幽静了几分。
“眉姐姐，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漂亮！”九歌冲着来人笑道。
来人慢慢把膳食摆到九歌面前，只浅笑却不开口。
她本是一只画眉鸟，数百年修成人形，多年前喉骨受伤，自此终生不能言语。所幸她性子温柔沉静，淡泊无争，没有太过在意，后来偶遇尚一便跟着他周游天地，相伴至今。
“谢谢姐姐。”
九歌道了声谢，也不客气，大快朵颐地吃起来，抬手斟了杯酒，酒色清透，花香馥郁，微抿一口，顿觉周身舒爽。
“还是我酿的最好喝，老酒鬼，要不要来一点？”九歌眨眨眼睛，笑嘻嘻地斟了一杯递过去。
尚一慢悠悠地接过，轻启薄唇，一副风流公子气派。
九歌眯眯眼，轻笑一声，又埋头接着吃。
这一路追着那个白衣少年，片刻不曾停歇，到现在肚子空空饥肠辘辘，就算天大的事也应先填饱肚子再说。
无眉静静地坐在一旁，从袖中抽出一副真丝手帕含笑递过去。
九歌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现在的模样，笑嘻嘻地接过随意抹了抹，白净的手帕沾上一片污渍，她也不在意，继续大口吃着，看来真是饿极了。
“你是三天没吃饭吗？这么狼吞虎咽，一点女人样子都没有。”尚一一边品着美酒，一边不屑调侃。
“填饱肚子的时候管什么形象。”九歌撕下一条鸡腿，大咬一口，头也不抬，哼唧道：“我一辈子也学不来眉姐姐这样。”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你怎能跟我的眉儿比。”
九歌仰头灌下一大口酒，瞅着他道：“我是不能跟眉姐姐比，所以我才想不通像眉姐姐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一只风流无限处处留情的孔雀！”
尚一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唇角绽开一抹潋滟笑意，“那还不是爷有魅力。”
无眉嗔了他一眼，慢慢坐起，想去后面再给她端来些吃的。
“谢谢姐姐！”九歌咧嘴一笑。
尚一懒懒地椅在太师椅上，意兴阑珊地问：“说吧，这次来我红叶斋又想干什么。”
九歌刚想开口却被他打断，“别说让我帮你取消和魔宫的婚约，你们赤狐一族的事我可懒得插手，我还打算在你婚礼上好好喝顿喜酒，再找冥王下一宿的棋。”
九歌凉凉道：“放心，这顿喜酒你肯定喝不上。”
“那你找我何事？”
九歌眸光动了动，清丽的眸子染上一层氤氲雾气，眼前掠过那张淡漠疏离的面容，似乎有刹那的失神，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说道：“跟你打听个人。”
“谁？”尚一微微睁开一条缝，漫不经心地问。
“一个白衣少年，仙界中人，最近受了重伤。”
尚一懒得回答，也不知仙界从何时兴起的风头，都爱穿白衣服，一个个跟白菜似得。
九歌也觉得这么说太过模糊，想了想，脑中闪过桃林上空那一幕，连忙道：“他身边还跟着一只白鸟！”
尚一微惊，有些诧异，“白鸟？”
九歌点点头。
“那鸟长什么样子？”尚一问，隐隐透着急切。
“通体洁白，气度不凡......”九歌歪头细细回想着，“头顶好像还有一撮红毛，很好看，像块红玉玛瑙。”
少年，仙界，白鸟......
尚一不知怎的忽然变得有些沉静，微微垂首，浓密的长睫遮住了眸中晦暗的神色，不辨喜怒。
九歌打量着他的神色，迟疑地问：“你认识他？”
沉思良久，尚一缓缓抬眸，墨玉般的眼瞳平静无波，道：“不认识。”
九歌蹙眉，却听他接着道：“不过我应该能猜出他是谁。”
“是谁？”九歌眼神一亮。
“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尚一凝视着她，语声微凉。
九歌一怔，诧异他的反应，一时竟忘了回答。
尚一不言不语，就那样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九歌觉得原本明亮的房间似乎暗了暗。
沉默片刻，她攥紧手指，闭了闭眼，终是开口将桃花林里的经过说了，只是巧妙的避开了赤魂珠一事。
尚一听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到底是谁？”九歌不耐烦地急声。
尚一眸光微闪，笑意越发莫测，唇畔微牵，轻轻吐出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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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出神地望着窗外，回想方才听到的那个名字，神思仿佛也飘到了那遥远的东海之畔。
在那座海外仙山上，有一个叫流光的少年。
那个少年有着一双清寒的眸子。
那个少年受了很重伤。
那个少年拐跑了她的赤魂珠。
那个少年......究竟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暮色渐浓，暖金色的夕阳携一脉余晖幽幽，恰似那日桃花林里，少年眉眼间一抹沉静安然。
突然很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于是就问了。
尚一缓缓睁开眼，眼底似有波光流动，“那个人啊......”顿了顿，轻笑一声，“不知道。”
九歌一怔，期待的眸子立刻冷下来，瞪着他没好气地道：“普天之下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尚一迎着潋滟日光，扬眉浅笑，“小九九，我只是个生意人，买卖消息，各有来路。世人称我无所不知，只不过是他们的问题我恰好知道而已。”
“一点也不知道？”九歌不甘心。
尚一抬手斟了杯酒，轻饮一口，唇齿间香气四溢，心情也好了许多，笑了笑道：“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众人口中相传的，灵山大弟子流光，天纵奇才，惊才绝艳，是灵山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年纪轻轻便已位列上仙。只是他性情淡漠疏离，终年独居灵山雪庐，与那白麟神鸟相伴，潜心修行不问世事，所以世上关于他的消息并不是很多。”
九歌仔细听着，回想当日的情景，忍不住腹诽，果然是个不通世俗的冷石头，但听起来似乎有几分本事，不然换做别人被打成那副惨样早死了。
天才？
哼，不见得吧，还不是照样挨揍，最后却要靠她的赤魂珠来救。救也罢了，谁让她经常心善犯贱，可你不能不付钱还要顺我的宝贝呀！
什么惊才绝艳！
什么天纵英才！
明明就是一个吃霸王餐的！
仙界果然如姥姥常说的那样，都是一帮无情无义无耻之徒。
那压制已久的小火苗终于在一阵阵腹诽里被撺掇成冲天大火，只听一声断喝——
“我要去灵山！”
尚一正举杯，闻言动作一顿，凤眸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吐唇，“你又发什么疯？”
九歌探过身子，一把夺下白玉，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是认真的！”
“哦。”尚一也不在意，懒懒地靠回去，“说来听听？”
“我跟他有仇，具体的你别管，反正我就要去灵山，你得帮我！”回过神来的九歌怒火滔天。
“红叶斋从来不做亏本生意，我若帮你，你拿什么酬劳我？”
“我没钱，付你两坛桃花酿如何？”
“五坛。”尚一淡淡开口。
“......”
九歌眯眯眼，鄙夷他祖宗十八代，刚才还说她敲竹杠，现在就来挖她墙角，果然是无奸不商。
“两坛！”
“四坛。”尚一悠悠然晃着白玉杯。
“三坛！”九歌深吸一口气，心似在滴血，“多一坛也没有，你要不答应，我现在就找别人去！”
尚一噙着一抹笑意，好生得意。
“成交。”
“黑心！”
九歌忿了一声，闷闷地坐了回去。
尚一毫不介意地道：“在商言商，不然我这红叶斋还怎么开下去？”
九歌抿紧唇，暗暗思付，这笔账迟早要在那个无赖身上算回来。
“你打算怎么帮我？”
尚一缓缓斟了杯酒，笑意盈然，不疾不徐地道：“五日后便是仙界每百年一次的八仙宴，今年正巧在灵山举行。届时八大仙山群仙聚首，各派弟子都会参加，也不乏很多不出名的门派。人数众多，鱼龙混杂，到时候你随便扮作哪个门派的弟子还不能混进去？”
“八仙宴？”九歌低低重复了一遍，“什么东西？”
“八大仙山每百年有一次聚会，起初只是八大门派私下里的小聚，诗酒聊天修身论道。后来越办越大，逐渐演变成今日之盛会，由八大仙山轮流举办。今年正是灵山承办，灵山乃八大仙山之首，这次的排场肯定小不了。”
九歌仰头望着窗外，眉间闪过些什么，眯了眯眼，“这么热闹你怎么不去？”
尚一嗤了一声，很不屑地道：“自八百年前我就懒得去了，年年一个样，没意思。”顿了顿，他忽然笑了，“不过今有你在，估计会热闹点儿。”
“我又不是去捣乱，哪里会因我就热闹了。”九歌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再说仙界都有结界防护，灵山乃仙山之首，实力定然非比寻常，要混进去谈何容易。”
尚一微微一笑，探手从怀中拿出一个琉璃玉瓶，倒出了一粒黄色药丸，道：“这是玉金丸，用碧幽海底千年金凤草练成，内含灵气浑然天成，保证能掩盖你身上的妖气。”
九歌接过来放到掌心，怀疑道：“不会有毒吧？”
“那倒不会，只不过这颗药丸只能保你三日。”他手腕一翻，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只精巧的小船，很像小孩子的玩具，“这是我造的仙船，可日行三万里，八仙宴在五日后，乘坐它三天就可以到灵山，剩下的两天足够你玩了吧。”
九歌一把夺过那小船，放到掌心摆弄了几下，两眼顿时放光，笑嘻嘻地道：“够了够了。”
尚一勾了勾唇，笑道：“小九九，你可不要让我失望，一定要把那八仙宴搅个天翻地覆，那帮仙老道们闲的太久了。”
九歌斜睨他一眼，“我只是去拿回我的东西，谁稀罕什么八仙宴！”
尚一笑了笑，不以为意，“现在就走吧，事成之后别忘了我的桃花酿。”
他特意竖起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心提醒。
九歌撇撇嘴，冷哼一声，素手一挥，小仙船登时飞出窗外停在半空，眨眼间就变成一艘大船，精巧的结构丝毫不逊于长江名师之手。
瞧着这宝贝，心情大好，三坛桃花酿的事顿时被抛到脑后，笑意盈然眉间，九歌飞身跳了上去，冲着里面正走出来的蓝衣身影大喊。
“眉姐姐，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话音未落她已驾着小船风一般地消失了，杳杳碧空，只余清越的声音随风飘散。
“老酒鬼！多谢啦！”
无眉刚进来就听到了她离去的声音，疾走两步转过屏风，抬眸看着窗外。
“放心，那丫头只是去玩了。”尚一淡笑道。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夕阳已逝，弦月将升，浓密的长睫在夜色中投下一层暗影，尚一凝视着杯中一圈一圈荡漾的涟漪，潋滟眸底渐生迷离。
记忆里，也曾有个女孩告诉他，要去灵山。
彼时正当年少，岁月静好。
多少年过去了，许多事都已记不得，唯有那一颦一笑仍如烙印，刻在心头，掺了血，合了泪，生死而不灭。
世事多跌宕，一眼已万年，
终是隔了黄泉天堑，红颜成白骨。
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原来还是会痛的。
如今，又有一个女孩要去灵山。
良久，他倏地一笑，如暗夜下肆意生长的曼陀罗华。
“八百年了，你们也该闲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