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慢步朝园子里走来,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静,看不出丝毫的异样情绪。我的目光随着他过了石桥,进了大门,然后眼见他进了墓园,直到看不见为止。待我收回视线时,却见到十三阿哥正定定的望着我,他的脸离我的脸,距离不到一尺。
我退开一步,小声道:“要不要进去看看?”十三阿哥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牵着我的手,顺着墙悄悄的摸索到了墓园门口。我探出头去,看到四阿哥正肃立在十三阿哥母亲的墓前,负着一只手,微微低着头,青色的身影,在墓园的一片绿色之中,显得分外冷清寂寞。
十三阿哥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拉着我退到一根石柱子后面,我刚要挣开再去看时,却见到四阿哥已经走到了门口,正朝我们这边看呢。“出来吧,十三弟,我知道你在。”
十三阿哥轻咳了一声,然后自柱子后走了出来,我自然是跟在他身后,也站了出来。
四阿哥显然没料到我也在这里,神色居然在一楞之后转为了尴尬,然后转身朝外走去。十三阿哥见气氛有些沉闷,连忙紧跟上四阿哥,问道:“四哥,你怎么知道我在?”四阿哥也不答话,只是指了指我们停在一旁的马车。
十三阿哥从车辕上拿了凳子,让我先上马车,我突然想起了马车里那一篮子吃食,以及我今天的生辰,“胤祥。”我小声的喊着十三阿哥的名字。他停了下来,望着我问:“恩?”“我们在外面玩儿一会再回去好不好?我带了许多吃的出来,咱们弄一次野餐吧。”“野餐?”十三阿哥望着我,满脸疑惑。“就是在野地里吃东西啊,很好玩儿的,好不好?”我抓着十三阿哥的袖子,用可怜巴巴的目光望着他。十三阿哥呵呵的笑了起来,然后道:“好好,咱们就野餐好了,不如叫上四哥一起吧。”
没等我答话,十三阿哥便朝已经上了马车的四阿哥喊了起来:“四哥,玩儿会再回去好不好?”那边马车上的四阿哥掀开帘子,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慢条斯里的下了马车。其实,他掀帘子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很快,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一起吧,一起吧。
四阿哥命车夫将车停在了一旁,然后跟我们一起,朝郊外走去。
北京的夏天,阳光很充足,洒在林间空地上的光点泛着淡淡的光晕,碧绿的树叶反射着荧荧的光,如童话一般的色彩。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选了块平地,将地上的野草稍微平整了一下,铺上了桌布,又将我篮子里的菜和糕点摆了上去。唯一美中不足是,因为桌布没带够,我们三个只能坐马车上的踩脚小凳子,而不是像通常的野餐一样席地而坐。
吃食花样儿挺多的,都是我昨天托我画馆隔壁的酒楼的掌柜做的,有糖醋排骨,炸里脊,卤猪蹄儿,驴打滚儿,黄金千层糕,……当然,最地道的就是我自己亲自做的辣子鸡,特地借了酒楼的厨房弄的,那时厨师们被呛得根本进不来厨房呢。
十三阿哥吃了两口,立即辣得眼眶通红,张着嘴巴直喘气,手不停的朝嘴里扇冷气。看样子,他实在是被辣得不行了,我偷笑着从篮子拿出一瓶酒来,递给了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灌了一大口后,呼着气儿道:“怎么这么辣啊?”
“我本是给自己准备的,没想到你们会来。”我笑道。
“你准备这个来做什么?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四阿哥拿了个苹果,咬了一小口,然后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皱了皱眉,那是我爱吃的青苹果,大概很酸吧。
“今天,是我生辰。”我笑着说:“你要送我什么礼物呢?”我盯着四阿哥手里的苹果,问道。
四阿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然后笑着说:“礼物已经提前送过了,你手上戴的便是。”
这个狡猾的男人……。其实仔细想想,这镯子的确也算是他送的,我当出去了,他买回来又给我,虽然送的方式有点那个,不过勉强也算得上是了。“胤祥,你的礼物呢?”我回头问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喝了点儿酒,脸上红红的,眯着眼睛望着我,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问道:“四哥送你的什么?”
气氛尴尬了起来,四阿哥啃着那个酸酸的青苹果,把头扭到一边去,望望天又望望树。我无奈,只得伸出手去,挽起衣袖。十三阿哥握住我的手,仔细的看了看那个镯子,然后赞道:“很漂亮。”赞完了却依旧不放手。我试着抽回我的手,却抽不出来,脸上开始烫了起来。
“我的礼物,你来拿吧。”十三阿哥将我的手引向他的胸膛,将我的手掌按在他那颗砰砰直跳的心上面。
“好啊!”我不动声色的抽回手,笑道:“不知道红烧好还是清蒸好,胤祥,你觉得呢?”
十三阿哥眼神里闪过一抹伤痛,然后笑道:“红烧吧,看样子你比较喜欢那种味道。”
沉默……鸟叫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四阿哥啃苹果的声音,奇异的交织在一起,让人忍不住的想要尖叫,心里酸酸的,就如同那只青苹果的味道。
我抢过十三阿哥手里的酒,灌了一大口,脑袋开始发热起来,晕呼呼的,适才的烦恼都抛到了九宵云外。“谁说我喜欢红烧的,冰冻的才好,一辈子都不会变。”我仗着头昏,说话开始放肆起来。
“那我就把它冰冻起来吧。”十三阿哥低喃着。
“若颜,唱首歌吧,就上次那首,很好听,我想听。”十三阿哥柔声说着,喃喃的像是请求。
“不好,这会儿唱那样的歌,我会哭的。”我大着舌头说着,“不如就唱……”我话还没说完,头顶上就开始洒雨点儿了,明明太阳还在露着脸儿,却下起了雨来。
十三阿哥和四阿哥连忙收起了桌布,一人拎了根板凳就要朝墓园跑,十三阿哥跑了两步,回头见我楞在雨里,赶紧回转过来拉着我一起跑。
“下雨了诶!翔,你看,下雨了。”我伸出手接着雨,大笑着说。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顿住了脚步,停在雨里,怔怔的望着我。
眼泪混着雨水在我脸上流淌着,我却在笑,很开心的笑。
本想跟着十三阿哥上他的马车,却被四阿哥一把拉住了,“我送她回去,十三弟,你赶紧回去换身衣服罢,别着凉了。”
十三阿哥看了我一眼,然后翻身上马车,一挥鞭子扬长而去。
四阿哥推着我上了马车,自己也坐了进来,撩起袍子就开始拧水,我定定的盯着地上的水渍,知道自己肯定是喝醉了,头晕得厉害,但却偏偏清醒着,怎么也不肯失去意识。
“若颜!”四阿哥唤我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叫得这么亲昵呢。我却不想搭理他,将头靠在马车隔板上,懒洋洋的不想说话。
“你喝醉了?”四阿哥问着,声音轻柔得要命,跟平时的凶狠简直判若两人。我借着喝了酒,开始发起酒疯来,也不看他,也不答他,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
一阵风之后,身上多了一块干的布料,我睁眼一看,是四阿哥将马车隔板上的一块不打紧的帘子扯了下来,披在我身上。“你刚才想唱的什么歌?能唱给我听听吗?”四阿哥问。
我本想再继续装疯,但是低头便看到身上的帘子,心里一暖,又想起了他在墓园时孤独冷清的身影,心里百般的不忍起来,于是坐直了身子,将帘子紧了紧,便低眉唱了起来:
“拈朵微笑的花,
想一番人世变换,
到头来输赢又何妨,
日与月共消长,
富与贵难久长,
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
眉间放一字宽,
看一段人世风光,
谁不是把悲喜在尝,
海连天走不完,
恩怨难计算,
昨日非今日该忘。
浪滔滔人渺渺,
青春鸟飞去了,
纵然是千古风流浪里摇,
风潇潇人渺渺,
快意刀山中草,
爱恨的百般滋味随风飘。”
这首《俩俩相望》,适合他,也适合我。他爱的人,死了。我爱的人,永远也见不到了。
唱完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随后,我开始打起哆嗦了,因为喝了酒,又淋了雨,此刻开始浑身发冷起来,而且有越来越冷的趋势。
“很冷吗?”四阿哥小声问道。
我无声的点了点头,这不明知故问吗。
随即,四阿哥做了一个让我和他都终身后悔的动作:坐过来,将我搂入了怀里。可是,这会儿我只觉得温暖,并没有担心什么,更不会恐惧些什么,只是伸出手,紧紧的搂着他的腰,吸取他身上的温暖。两个受伤的人,这样像拥着,也算是互相疗伤吧。
“秀琳也很爱唱歌,她的声音很美,笑的声音就像山里的百灵鸟一般。她很温柔,对谁都好,宫里的孩子们大大小小的都很喜欢她。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十三弟刚满一岁时,皇阿玛替他摆酒,那时我才九岁,秀琳也不过才十五岁,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那时对十三弟只有嫉妒,嫉妒他有这么温柔美丽的母亲。我和十三弟特别要好,那是因为我可以时时陪他去向他的额娘请安,这样我便可以见到她了……”
娓娓的低喃,让我产生了梦一般的错觉,头脑沉重,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只觉得在迷糊的时候,有人如此的在我耳边轻语,在睡过去那一刻,唇上微微一烫,一股温暖的气息自嘴里暖到了心底。想睁眼看看是不是在做梦,眼皮却又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罢了,如果是做梦,那就永远不要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