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大军兵临城下,西京城高墙壁垒,坚守不出。
皇帝耶律隆绪坐在中军营里的御帐之内,背靠着随军带来的龙椅,手抚着扶手上的纯金龙头,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他的心里不再是站在鸭绿江边时的踌躇满志和豪情万丈,而是更加沉着稳定的自信。仗打得很惨烈,付出了重大的伤亡,然正是这种打败强大对手的艰难进展更能让人体会到胜利的喜悦,他享受到了一言九鼎千军效命的至高无上的尊严,也在实践中证明了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君王。将帅的每一次战绩都是君主的辉煌,皇帝不需要前线厮杀而只要指挥若定用人得当。萧排押不负所望,他的胜利证明了自己的决策正确用人英明。他毫不掩饰喜悦和赞赏,会议一开始就点着名说道:
“萧排押,你打得很好!渡江一个月,就歼灭敌人主力,活捉康肇,直捣西京。照这样打下去,咱们就可以在开京庆贺新年了。”
萧排押的脸变得又黑又瘦,眼窝深陷,突出的颧骨上端一片乌青,他没有皇帝那样的好心情,蹙着眉头说道:
“陛下,康肇是一头猛虎,猛虎好打,剩下的这一地狼、狗不好对付。咱们从鸭绿江打过来,数十座州县,只打下郭、霍、贵、宁、肃等州,还有很多州屯兵据守,伺机反扑。兴化镇杨规等贼不但拒绝招降,前几天还夜袭了郭州,杀死咱们的城中驻军,裹挟居民逃走。这座西京也是拦路巨石,王诵在时大力建设,城高壕深,十分坚固。形势不容乐观。”
隆绪哈哈笑道:
“说得好,任何时候都不轻敌,才能百战百胜。朕对你有信心。康肇那贼是高丽最厉害的武将,手握全国精锐,他一死,高丽就是风中的蜡烛,一吹就灭。”
这时北枢密院值守的椽史急匆匆闯了进来,双手捧着一封没有封口的信说道:
“皇上,开京派人六百里加急送来降表。”
隆绪扬了扬眉毛,微微一笑,道:
“又是降表,这是第几次了?都说了些什么。”
“加上口头的和书面的这是第六次了。应该是铜州大战康肇授首的消息传到开京后王询的再次求降。这回除了像之前一样表示要认罪请降,称藩纳贡之外,还答应天朝派遣留守和军队常驻开京,并派官员到下面州县,监督高丽朝廷和各级政府,保证和盟的执行。”
大臣中一阵骚动。隆绪高兴地一拍龙案站了起来,走到丹墀之下,从椽史手中拿过降表看了看,来到萧排押跟前,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朕刚才说什么来着,看看,王询被彻底打服了。驻兵开京,高丽就变成契丹的一个道了!”
北院大王耶律室鲁附和道:
“陛下英明神武,太祖皇帝平灭渤海,皇上吞并高丽,皇上的不世之功可以与太祖比肩,与日月同辉!”
众人纷纷附和,歌功颂德的声音此起彼伏,隆绪笑得合不拢嘴道:
“北院大王,你的意思是应该接受这封降表了?”
耶律室鲁道:
”是,应该派人谈判细则,签订盟约。”
大臣中一个白眉老者站了起来,说道:
“高丽人坚忍顽强,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他们不在乎形势不利时下跪求饶,一旦形势转变,就会立刻翻脸。在高丽派官驻军,人少了不但没有用,还很危险;人多了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还会兵连祸结后患无穷。皇上千万要慎重。”
这是随军出征的丞相耶律隆运,只见他将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乱地塞进帽子里,只露出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和垂到眼角的白眉毛。他已经七十岁了,本来不应该随军出征了。可是他坚持说,只要一天没有致休,他这个丞相就必须跟随御驾出征。隆绪为了母后的名誉,一直没有直接把这个身兼北、南两枢密的丞相直接拿下,这会儿后悔没有早点接了他的辞表,可是已经来不及立即赶他回家,便随他跟着出发了。但和之前母后在时事事听取他的意见不同了,拿他全当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没想到他还会站出来给正在兴头上的众人泼冷水。隆绪冷冷道:
“那丞相的意思是不接受这个降表了?难道是要像渤海一样打到高丽彻底亡国吗?这好像和丞相原来的主张不符呢。”
隆运摇头:
“老臣的意思是要接受王询的求和,但不要派官员和军队留守高丽。康肇已死,罪魁祸首已经惩办。只要高丽称臣纳贡,就应该册封王询为新国王,让他继续统治高丽,做一个顺服的藩属。”
大臣中有不少人心里承认老丞相的话是明智的,可是知道这不合皇帝的心意,都不表态。年轻的积庆宫使耶律瑶珠气势轩昂地大声说道:
“丞相的话太灭咱们的威风!要是现在撤军,那还不如不打这一仗,出兵之前王询就已经请和了。以卑职之见,咱们刚刚打到西京,还没有显出真的厉害,等到打下西京再下开京,抓住那小和尚,他才会真服。那时谈也不用谈了,要他扁他不敢圆,驻兵也好,抹掉高丽也好,咱们说什么还不就是什么!”
萧排押听得直皱眉头,这员年轻武将初出茅庐,排押没有敢让他打最艰苦的阵地战,而是最后才派他追击溃军,他的部下斩首上千,立了战功,以为胜利就像收割庄稼一样容易,排押肃然道:
“高丽军队不是纸糊的,别忘了每一仗契丹将士都要付出代价。陛下,卑职以为丞相的话是老成之见,值得考虑。陛下在兴化镇说过要不战而屈人之兵,非常英明。条件可以再议,但谈判应该开始。就是眼下这座西京城也是同样,应该争取不战而下,派人入城劝降。”
隆绪一心想建立不世之功,然他是一个心存仁厚的君王。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铜州城下的情形:死亡将士尸积如山,草草挖了大坑,连棺木都没有,就将他们掩埋在异乡冰冷的土地上。他亲临祭奠,想到那些尸骨几天前还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国内的父母妻子还在依门而望盼着他们回去,曾经心如刀搅。还有成千上万拥挤着被用马车拉回后方的伤兵,天气寒冷,缺医少药,很多人都会死在半路上。他们脸上的绝望表情,口中的痛苦呻吟,曾令他动摇了继续打下去的信心。他一再告诫自己,战争是残酷的,有作为的君王不能有妇人之仁。可是如果能够减少伤亡,达到同样的目的呢?他权衡良久,说道:
“各位爱卿说得都有道理。萧排押,你既能克敌制胜,又不一味恃强,所说甚合朕意。在出兵的时候朝廷就已经有所准备,朕决定,派右仆射高正率两千兵马前去和王询谈判。任命政事舍人马保佑为开京留守,安州团练使耶律王八为副留守,由太子太师耶律乙凛率兵一千护送去开京上任。”
“皇上英明!”
众人贺道。颂扬过后,耶律室鲁问道:
“西京怎么办?打是不打?现在高丽各地各自为战,并不听王询的,王询求降,西京还不知作何打算呢。大军要继续南下,必须拿下西京。”
隆绪略一思忖,道:
“爱卿说得对,应该派人进城劝降。告诉城中军民,只要他们放下武器,归顺天朝,朕愿保全城中生灵,罢兵休战。诸位爱卿,谁能担此重任呢?”
排押提议道:
“不如皇上写一封信,派铜城降将卢顗和刘经去谈,他们进城容易,比派契丹人去便捷得多。只要谈判成功,他们便可以立功受赏。”
西京城中流言满天人心惶惶,留守原本是康肇,自他走后城务由副留守元宗奭主持。元宗奭和守将们对这两年的国家乱局本就不满,对王询更是缺乏信心。正在六神无主之际,听说卢顗和刘经求见便急忙让他们进来。
这卢顗原本是高丽朝廷的监察御史,自告奋勇到康肇军前效力。他的哥哥卢戩是康肇前线行营都统判官,弟弟卢颋同在军中任兵马副使。兄弟三人都是一腔热血,想要杀敌报国。但一战下来风流云散,哥哥卢戩和他同时被俘;弟弟卢颋战死在阵前。他们兄弟二人没有追随康肇不屈而死,双双选择了投降。卢戩被派到铜州游说,被拒绝投降的守将扣留。现在他又被派了同样差事。他硬着头皮递上契丹皇帝的劝降信,说道:
“我们二人本没脸见留守,但不得不听命前来。不过也想对留守和诸将说句心里话,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打不过契丹,只能认输。康肇何等英雄,也逃不过惨败的命运。王上都求降了,咱们不降也于事无补,只能白白搭上性命。我的兄弟为高丽而战死,也算是姓卢的无愧于国了。我要活着,让高丽卢家不致绝户。各位和全城人也应该活着,为高丽留下血脉和火种。”
元宗奭听他说得实在,深为感动,和几个守将一商量决定以屈求伸,命幕僚写好降表,让卢顗带出城去。卢、刘二人冒死而来,眼看成功,高高兴兴出了府衙,正要上马,忽听有人喝道:
“狗叛贼,往哪里走!”
二人大惊,回头望去,一员满身风尘的黑脸武将正虎目圆睁地瞪着他们。
他们认得此人,他是国王面前得宠的中郎将,名叫智蔡文。原来,王询几次递降表都得不到回应,朝中一些大臣振臂而起,要求出兵抵抗。不等国王下令,纷纷领兵而去。这智蔡文自报奋勇,带了手下五千骑兵,奔赴西京驰援。今天刚刚进城,他就听说两员降将替契丹前来招降。他急到留守府想要阻止,在门口就听说留守和守将们已经同意投降,降表都写好了。他知道木已成舟,便守在门口,专等卢、刘二人出来。智蔡文命令手下:
“来人,给我拿下!”
卢顗高喊:
“智蔡文,你凭什么抓人!”
“凭什么?就凭你们投敌叛国,还敢来为敌军做说客。”
“我们是为了西京数万军民不受屠戮而来。国王都降了,西京降了有什么错。”
“造谣惑众,本将就是王上派来和契丹狗贼作战的。不跟你们废话,来人,把这两个叛贼拉到街上斩了!谁要是再说投降二字,就是同样下场!”
卢顗脸色惨白掏出降表喊道: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留守已经降了,你狗日王八蛋想要害死西京全城军民吗?”
智蔡文一把夺下降表撕烂,手下武士仗着人多势众不由分说上前抓住卢、刘二人拖到街上,他们身后留下不住口的大骂之声。智蔡文大步闯进留守府,元宗奭和守将们都已经听说殿外发生的事情,见智蔡文专横跋扈商量也不商量就杀了来使,又急又气却也无可奈何。
元宗奭冷笑道:
“智将军杀得好,咱们写降表是麻痹契丹狗贼的缓兵之计,城中正在加紧准备防守。这下与贼兵撕破了脸,咱们只好硬拼了。智将军想必已经有了退敌之计。”
智蔡文道:
“本将初来乍到,抗敌之计还要与众位商议。不过有一点定见,就是誓死守卫西京,宁可玉碎,绝不瓦全!”
元宗奭道:
“城外南山要塞是威胁敌人侧翼的重地,要想西京不破,必须守住此堡。这里正愁人手不足,无力分兵,就请将军前去如何。”
智蔡文见诸将怒目相视,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硬是留在城中,连人身都有危险,点头应道:
“正应如此。”
当天智蔡文便率军到城外山上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