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来到这个未知世界的方式太过突然,给予安然的冲击太过强烈,竟将接下来的日子反衬得平淡起来。平淡意味着流逝——时光的流逝,安然也好似在这种流逝中忘却了初来时的惶惶不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转眼间,便已在丹妮拉的小木屋中住了半月。
这半月里,安然的活动范围仅局限于木屋与木屋后的那片田垄,哪怕丹妮拉叫他一起去森诺转转,也全都被他委婉地拒绝掉了。
他就宛如一个机器人似的,在那片田垄间摘叶、松土、播种、浇灌,然后……收获?
按道理半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不论它是长是短,都绝无可能与庄稼的收成扯上关系,至少以前如此。
世界不同,常识也变得不再是常识了吗?
又是一天日落西山时,余晖遥映,安然直起腰,将最后一把叶子丢在布袋里,旋即瞅着这已是半月里第三次成熟的植物,却不止第三次地喃喃自问。
“诶——”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吆喝,打断了安然的思绪,声音很有辨识度,正是婆婆丹妮拉,所以即便没有听清她喊得什么,安然也依旧应了一声,然后熟练地扛起满袋叶子,朝木屋走去。
“是时候说啦……”
他望着远处矮小却立得笔直的人影,呢喃了一句。
……
……
夜,小木屋。
安然低垂着脑袋,木勺一下一下地在木碗中搅拌,任由香气混着热气轻轻濡染面颊,却良久都未舀上一口。
“天天吃这个,吃腻了吧?”
丹妮拉的声音让安然一怔,下意识地瞅了眼吃了半个月的“杂烩”,这才回过神,忙抬起头道:“不是,只是在想事情。”
丹妮拉一边喂着小孙女,一边笑道:“吃腻很正常,承认也没什么,老婆子还没这么高的自尊心!”
安然摇摇头,却也没再解释什么,反倒是略一停顿,然后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婆婆,我想走了。”
屋中陡然一静,丹妮拉止住喂孙女的木勺,一双浑浊的灰眼珠子盯了过来,“走?”
安然轻嗯一声。
丹妮拉怔了怔,似是才明白过来安然的意思,“决定了?什么时候?”
安然嚅嚅唇,终是一咬牙,道:“明天一早。”
砰!
浑身猛一激灵,安然愕然抬头,就见丹妮拉将木碗往木桌上一顿,骂了句:“年轻人就是毛躁,也不知道提前几天说!”言罢转身便朝里屋去了。
安然僵在木桌前,被丹妮拉的态度弄得有些无措,茫然地看着里屋的方向,如是好半晌,却没有听见丹妮拉再回来的脚步声,不禁忐忑起来,或许……真是仓促了些?
终于,受不了这种等待,安然站起身,探头往里屋瞅了一眼,孰料没瞅见丹妮拉的身影,余光里却忽然钻进一团褐色的娇小影子,慌忙扭过脑袋,嚯!这才醒觉桌旁还坐着个人——丹妮拉的小孙女。
不怪安然忘了她,实在是这小女孩的存在感太低,住这半月了,没见她说过一句话,整个人都虚幻得跟捧泡沫似的,不注意时宛若透明,注意到了,呵……也生怕一个呼吸稍重,便哗的一声消融于眼前。
安然瞅着小姑娘,犹豫着是不是求她帮忙,孰料张了张嘴,硬是半晌叫不出人家名字,着急忙慌地在脑子里搜寻几圈,才算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捡了起来,然后气沉丹田,一清嗓子,用这二十八年都没有过的温柔问道:“呃……克莉斯多?能帮哥哥去叫下婆婆吗?”
婆婆吗……婆吗……吗……吗……
浑身包裹在斗篷里,就连脑袋都遮掩在兜帽下的小女孩,仿佛泥雕一般……纹丝未动。
哔啵,油灯上的火苗一阵跳跃,像是忍不住笑似的偷眼看来。
安然摸摸鼻子,尴尬地瞪了一眼这古怪的孩子,又望了一眼里屋,想了想,终是重新坐下。如此又过了一会儿,在安然耐不住性子第六次探头望向里屋的时候……总算是传来了动静。
只是这动静未免太大了点。
轰!
一声巨响,安然霍然抬头,惊诧莫名地看向里屋,马上又意识到什么,迅速地移开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房门上,仿佛要透视般地一探究竟。
咚咚咚地脚步声从里屋匆匆而来,丹妮拉人未到声已至:“发生了什么!?”待看到木桌前面的一大一小安然无恙,才惊魂稍定,旋即循着安然看来的目光,也望向了门外。
“外面传来的?”丹妮拉问。
安然刚要点头,异变又生!
啊——
一声凄厉惨叫,隔着房门遥遥传来。
安然仍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丹妮拉却像是醒觉到了什么,脸色忽变,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木桌前,厉声道:“帮忙!”
安然一怔,旋即见到丹妮拉的动作,虽然不明白发生何事,却也慌忙起身,一把将桌子抬了起来。丹妮拉似是没料到安然一人就抬起了桌子,微微一怔,才指着房门道:“堵住门!”
安然依言将桌子堵在门前,转过身正待相问,丹妮拉却噗一声吹灭了油灯,刹那间的黑暗降临让安然一愣,临到嘴边的话也不禁咽了下去。
“别出声!”
黑暗里又传来丹妮拉刻意压低的声音,安然一听这架势,就知道那咽下去的话短时间是吐不出来了。如是过了几秒,安然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目光不自觉地被那一抹从门缝里射入的淡淡紫光所吸引,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特别是还未习惯这月光颜色的安然来说,显得颇为刺眼与诡异。
滴答!滴答!
耳旁忽然传来水滴的声响,安然循声看去,就见木桌上那一缕紫光照射的地方,隐约有一段亮晶晶的水渍,他盯着瞅了两眼,不禁恍然大悟,是了,方才一时情急也没顾上,可能是桌子上的“杂烩”被打翻了。
念头方落,滴答声倏然一顿,安然诧异地扭过头,隐隐约约看见丹妮拉正举着胳膊,横在桌沿下面。
这是?
不及转念,滴答!又是一声轻响,黑暗中能听到丹妮拉的呼吸猛然一止,下刻竟是将整个身子都堵在了桌沿前……
但似乎……仍是晚了。
门缝中射来的淡淡紫光戛然而断,安然一怔,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恍惚间似有两三秒的停顿,下刻倏然瞪大双眼,宛如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冷瑟瑟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黑洞洞的门缝中,月光已逝,却余一缕白光,闪闪烁烁,烁烁闪闪,正紧紧盯着自己。
那竟然是一只硕大的眼睛!
噗通!
一声闷响,动静不算大,但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却宛若惊雷。安然愣了愣,屁股上才传来与木板接触的真实感,刹那间,脑子里似浮光掠影般闪过无数念头,然后又迅猛无比地归拢为两个大字——完了!
喀嚓嚓!轰!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木屑翻飞,汤汁四溅,紫色的月光重新洒下,映射出一片庞大得比黑夜还要浓郁的阴影……
月朦胧,夜凄冷,但闻风声激荡,剐面而来,惊鸿一瞥间,那片阴影中倏然飞来三道银光,镀着淡淡紫色。
银光如刀,紫色似血!
而安然……瞠目结舌地坐在地板上,像个丢了魂儿的木偶已然失去了一切应变的能力……
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力量忽从身侧袭来,坚硬而又坚定,安然闷哼一声便倒向了一旁,甚至还滑出去了半米,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瞪大着双眼,沉浸在一系列的激变中难以回魂。
直到一声呻吟响起……
压抑着痛苦,痛苦着压抑,像一把锥子般刺穿了他的耳膜!
安然一个激灵,弹簧似的坐了起来,情急间甚至扯到了撞在地板的右肩,奇怪得竟是没有太疼,反倒是左肋撕裂一般,让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可此时此刻,显然已顾不得这些了。
“婆……婆婆?”
小木屋的门已经没了,变成一圈更大得不规则得窟窿,窟窿中间立着个庞然大物,背着月光,能看见一双白色的巨眼和一双银色的爪子。
但安然却没有再去注意那个将他吓得魂不附体的“东西”,反倒是紧紧盯着身前不远处,巨大的影子遮挡下,视线本是模糊不清得,可仅仅一个轮廓,一个不到一米六的瘦小阴影,已足以让他知晓躺在那的究竟是谁。
她推开了我……她救了我……前面不还好好得吗……不还在吃饭吗……不还在讨论离开的事情吗……什么啊……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情况啊这是!!!
又一次毫无征兆的剧变,又一次措手不及的意外,恍若干燥到极致的火药库终于崩出了一丝火星,轰一声——
“我去你妈!”
安然猛地弹身而起,如呼啸的炮弹,朝那庞然大物飞身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