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嶂,字铁山,祖辈名于芙蓉城,日渐没落。
三年冬十月举孝廉,七年春一月帝以为泰山太守,这般速度委实难以让人信服。
泰山险峻,高耸如云,山下是汶水,自东向西,从南到北,巨平入,莱芜出,贯穿整个泰山郡。
过了博县便是奉高,泰山治所,西南方向迎来一匹快马,正是王嶂本人。
他身高七尺,不像此时蜀人身材,面容算不得俊朗,伏在马背,恨不得现在就抵达奉高。
他动作迅捷,快的惊人。
从雒阳到泰山花费不过七天,敢在夜幕中奔驰,于城门关闭前抵达奉高,他寻了一人,至了太守府,扔了一贯钱,翻身下马,险些一脚踏空,看着贼捕,提起威严:“还不快请你家郡丞出来,吾乃泰山太守王嶂!”
贼捕一怔,不知眼前人是谁。
泰山郡太守空缺不过半月,便有人上任?铁打的贼捕,流水的太守,他不信,也不敢不信。
他惊愕之际,身边的另一贼捕欲望与理性战平。
那贼捕名郑成,身宽体胖,又不高,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半跪道:“大人请稍候片刻,某这就去请郡丞大人。”
他认定眼前人是真的太守,一口不知名的腔调,匆匆赶来,同前任太守一般无甚威严,只怕还会干出那等事来。
郑成装模作样的说了两句,抱拳而去,留下另一贼捕守门,看住太守。
越是近,王嶂便是越是难以平静,他缺时间,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浪费。
此刻毕竟初来乍到,他将自己的行政策略一一在脑中过滤,可行的更是牢记在心。
夜幽深,郡丞本欲上榻搂着新纳的小妾小寐片刻,再回家相见妻子羊氏。
一声呼唤扰乱房中嬉笑。
“老爷,外面有贼捕求见,言新来的太守大人到了。”亲近郡丞的贼捕理所应当的看门,犹豫半晌,踱步后轻扣房门呼唤。
“恩?”杯中酒一颤,郡丞顾不上娇羞小妾胸前那一抹春光,惊道,“怎得这般快,今日便到了?”
他自知失言,往日舍弃不了这太守办公居住的宅邸,今时今日却恨不得消失不见。
郡丞罗成不像贼捕一般诧异,而是心戚戚,生怕这太守乖张霸道,有大背景,强压自己一头。
须知东汉以来,世家大族渐多,他不过凭借相貌和孝道意外被举孝廉,娶了羊家女作为依靠,如今三十岁,方得一郡丞,任由上官拿捏。
那羊家子近日书了聘书,将于十月迎娶孔家女,让往日不敢期待的泰山太守他有了野望,谁知羊家答复未到,这太守便来了。
匆匆穿衣,于太守宅邸办公尚且无事,这般霸占太守宅邸……
关上门,他让小妾后门归家,正了正衣冠,咳嗽一声,仍不失威严:“那太守何等容貌,随从几人?”
郑成站于门外,不像刚才一般抱怨天寒地冻,心头喜事驱散寒冷,闻郡丞问询,恭恭敬敬地说:“太守大人骑着西北良马,不失俊雅,无甚表情,却是一人到门前。”
西北良马?如此家私丰厚,必定出自世家。
骑马而来不失俊雅,无甚表情倒是世家作风,或是纨垮子弟也说不定。
至于一人到来,当真怪哉。
罗成想不透,问及姓名,贼捕只道不知。
他料想不到,门口的贼捕心惊胆战,令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王嶂旁敲侧击下道出泰山诸事。
郡丞罗成是泰山文官的头领。
而奉高县尉周阳因泰山有贼,掌奉高五百骁勇,又能调动其余十一县,一千二百郡卒于剿贼不休,守护泰山郡六十万百姓。
那武官便是周阳,而不是郡尉。
王嶂暗暗盘算,他现在就有一千七百可用之兵,不知泰山无都尉长史,郡尉之称,消弭历史已久。
郡丞大步迎出,装做惊讶,嘘寒问暖道:“不知大人到来,还望海涵。不知大人今夜是否居住太守府,不知大人用过膳否?”
又道,“大人可曾带了……”
王嶂从马上取下书信,不需要说话,贼捕便接过书信,低着头快步奔走,递与罗成。
罗成看罢,正色拱手询问:“下官泰山郡郡丞罗成罗不休见过上官,寻常办理交接,大抵是翌日正午,不知太守大人?”
倒不是他倨傲,此刻的王嶂还不算是泰山太守,待明日宣读皇上任命,接过印玺方才是货真价实的泰山太守。
曹丕尚未出生,但“文人相轻”已经出现。
王嶂罗成未曾听过,但听他说话,口音像是巴蜀人士,便松了口气。
巴蜀世家纵然强横,此处是泰山,黄河南侧,中原腹地。
他们手伸不长。
泰山大姓可有羊。
羊家名气不足,每代都有人出任二千石大官,和世族关系亲密。
在泰山,这便是巨无霸。
“一切从简,此时交接上不算晚,明月高悬,别有一番滋味,至于吃食,怕是得麻烦郡丞大人,弄些寻常之物,若是有茱萸,便美了。”王嶂打断他的思绪,自顾自地说。
初来乍到的他,毫不客气的摆正姿态,以泰山太守自居,麻烦二字也不见得有半分歉意。
“初来泰山,还请郡丞大人多多关照。”王嶂补充了一句。
“既然太守大人心系政务,此刻交接便是。”
罗成做足礼貌,忍住借口,这是他的上官,尚且摸不清虚实。
太守府算不得华丽,古色古香,让王嶂眼前一亮,想好好睡上一觉。
这是王嶂数日赶路后的执念,但时不待他。
他跨进太守府,便厉声道:“罗大人,久闻泰山贼为祸一方,不知前任太守是如何做的,这奉高县尉大人又在何处?为何泰山贼如此猖狂!”
郡丞眼皮稳如泰山,一板一眼的回答:“已近戌时,县尉应当在家中歇息。至于泰山贼,自古有之,非月旬可以剿灭。”
王嶂笑了,笑得莫名其妙。
贼捕立于门外,听闻笑声,互相看看,摸不着头脑。
“那郡丞大人,此时又如何置身于此?”
罗成素有急智,头也不抬地说:“大人且说了,泰山贼频频出没,政务繁忙,方此时不归。”
话出口,他便后悔,那王铁山等的便是这句话。
王嶂微微笑,施展春秋笔法,轻描淡写带过此事,提了后门,却又不言明。
终于,郡丞罗成盘膝而坐,遣人招来县尉周阳。
这一刻,王嶂也松了口气,看出罗成眼中的不安,淡淡道:“久闻泰山贼为祸,得了陛下任命,便快马而来,好在这奉高还算稳妥。”
罗成听不出他有心还是无意,明讽还是暗嘲,始终琢磨不透眼前的太守大人究竟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心中的那一分轻视,却是没了。
王嶂,虽无甚表情,却非前任太守一般酒囊饭袋。
王嶂笑得深沉,“敢问这泰山郡有多少钱粮?”
郡丞一怔,钱粮二字挑动了他的心。
昨日他还在咒骂前任太守离任前带走了府衙中所有钱粮,只因为前任依托宦官,升了,前往冀州大郡出任太守。
这样的人,他不敢得罪,只能心中咒骂。见了王嶂,谈及此事却是心中暗喜,索性移权:“太守明示,泰山郡户刚刚过十万,壮年并不算多,所缴钱粮,七成去了洛阳,二成用于养兵养吏,剩下一成平日用作整治河道,安抚流民之用,谁知……”
“等等……”王嶂瞪大眼睛,心道不妙。
郡丞一愣,不知如何接言。
二人各有心事,王嶂不能言明自己惊讶的是流民二字,罗成则是恨不得说清楚此事,将责任推到前任太守身上。
一路风餐,所经过都是富庶大郡,出发地雒阳无比繁华,没了他那个时代的物什,却多了几分历史的厚重和挥之不去的沧桑感。
手触碰雒阳城墙,守城的兵卒不会这样一点面子也不给,任由他胡思乱想,想着火烧洛阳。
一想到这座城池将毁于战火,这个王朝将会崩碎,他就心疼。
他本是公司高管,作为HR经理,自诩洞悉人心。
这也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依仗,比这身官衣更重要。
在雒阳,他便见了那些官吏的本事,不敢轻视。
周阳身高六尺有余,比王嶂稍矮,器宇轩昂,身着素衣到来,只知郡丞相召,遂先拜了郡丞,方扭头咦道:“汝是何人?”
王嶂面色一冷:“下官正是泰山太守,汝又是那位大人,或是那位将军?”
周阳大惊,慌忙下拜,奢望也不奢望罗成。
罗成不说话。
周阳低着头,瞥了一眼罗成,这凭借家世坐到郡丞的人他不放在眼中,但尊卑有别,他却是比不上暂代太守的罗成。
料不到的是,他想用这种办法让自己得罪这自称泰山太守的人。
这是大汉,官员没人敢冒充,更没有人敢于在郡丞,县尉的面前冒充。
他心底发寒,罗成之心可比刚认识时歹毒的多。
真得投靠于罗成?
他猛地发现自己没得选,连声告罪,不见原谅。
好在王嶂没看清周阳脸色,拿捏了一番,权当做下马威:“郡丞大人,不知眼前人是谁?”
他本不客气,知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声音咄咄逼人是为了立威,对新人、陌生人,他有段时间很喜欢这样的语调。
以势压人,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太守有所不知。”王嶂话音刚刚落下,罗成便惊醒一般,“这便是奉高县尉周阳大人,不知周县尉何时到的,下官未曾引荐,还望海涵?”
王嶂面色一冷,拂袖而起:“天色已晚,还请郡丞大人明日早些,周县尉,留步。”
片刻,屋内只剩下两人,王嶂不紧不慢地说:“不知这泰山有多少贼人,又是以谁为首?”
他想听到那个名字——臧霸。
周阳却道:“泰山贼常有一二百人出击,料其不过一二千人,居于泰山中,常出没于龟山,亭禅山附近官道,诸县防务以博县最重。”
他口音更像是雒阳的,又有些吴音的软糯。此时的官话正是以洛阳口音为主,他听的不真切,却也明白他说的意思。
“博县!”
王嶂硬朗的作风让周阳心中惴惴,他还念着自己刚才得罪太守的话。
“若是现在编练士卒,可来得及?”
周阳目瞪口呆,当即道:“不可。”
“为何?”
“郡内钱粮不足,供养一千七百士卒尚且吃力,若是编练,防务空缺,难免泰山寇有人胆大,丢失县城,可是重罪。”
他们是官,泰山寇是贼,官于城,不可轻动;贼于山,难以清剿。
“裁剪老弱,招募新锐如何?”王嶂再问,语调不似刚才平和。
“不可……”
王嶂打断他的辩解:“这般不可,那般不可,这泰山谁说了算?”
他当即怒目,官威十足。
周阳喏喏,心中大惧,不敢再言,想着如何解决眼前难题,这太守来者不善,字字严苛,恐怕是奔着自己来的。
想到这里,他的脸颊不免有一丝犹豫,落在王嶂眼里,又是一番猜测。
“罢了罢了。”王嶂退后一步,“五日后,我要看见这一千七百人没有老弱,甲胄齐备!”
周阳心如死灰。
别人都是秋后算账,他却是打算拿自己立威。
别的不说,王嶂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二月末三月初,黄巾之乱将如实提前爆发,天下大乱。
这泰山的安稳日子不长了。
到时候,泰山贼贼首,难免入了黄巾,那臧霸兴许也会占地为王,拿下泰山作为基业。
苦笑一声,他招来贼捕,继续询问这泰山现状,钱粮,士卒,还有人口,流民。
来到这个时代,他想做的只有活着,报效自己胸口流淌的鲜血,他自诩是汉人,这朝代遗留下来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