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得山来已经是傍晚时分,菱歌仍旧为他做茉莉蒸糕吃,他其实连日来总吃早已腻了,可这一日却格外盼望着那味道,听得厨房里上菜的声音,心里头暖融融的,想起那一日中秋节,她头一回在厨房里为他做吃的,他立在门外悄悄看了很久,总也舍不得进门去打破那温和宁静。
菱歌把糕点端上,见他早已在院中落座,手上却抱着她的琵琶,不由得微觉出奇,他却将琵琶递给她,说道,“你许久没有为我弹过琵琶了。”菱歌接过来问道,“你今日想听什么曲子?”段连祺不假思索的道,“《霸王卸甲》可好?”菱歌昵了他一眼,嗔道,“无端端弹那曲子做什么?”转头瞧见篱笆旁前两日从山民处移来的一盆粉红芍药开了一朵,便说道,“我给你弹一曲《芍药吟》吧。”说罢便坐下弹起了一首轻缓柔情的曲子。
是首小曲,既无慷慨激昂,也无哀怨悲怆,听着使人联想到明月夜里芍药花临风悄然开放的景象。本是平和美好的曲子,可弹者和听者的心思却皆不在曲调之上,她的微漾秋波使得他心绪万千,不由得目不转睛的端详着她,仿佛不愿意错过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呼吸,仿佛这次一错过,便无法再拥有了。
而她却在弹曲间想起芍药又名将离,不是什么多好的征兆,仓皇之中心意烦乱,不想最后一个音落下时手上太过用力,竟将一根紧绷的琴弦挑断了。
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余音在风中蔓延了好久,那断弦从琴身上弹起,直打在菱歌手背上,细弦尖利,她不禁“哎呀”了一声,段连祺连忙上前来看,只见她白皙的手背上浮起一道血红的长痕,连忙跑回屋子里取了些百草霜回来替她细细擦上,怜爱的自责道,“都是我闹的,无端端听什么曲子!”菱歌忙说,“小时候学琴常弄伤手,不打紧的。说起来也是我自己太懒惰,多日不练生疏了许多,竟把琴弦都弹断了。”
段连祺俯着身子抚摸着她的手背,隔了片刻,才声音低低的说,“父亲……父亲这几日便要从国外回来,我要回南溏去接他,今时不同往日,我自己也是处境艰险,所以我不能带着你一起去……”后头的话段连祺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菱歌心头忽然空了一下,只望着他乌黑的头顶发着愣,突然明白了他今日的忧郁神色所为何来。饶是那日撤兵下野,他也没有这样踌躇满怀过,怕是段祥麟在国外的活动并不顺利,他处境艰难,又怕让她看出自己的穷途末路,因而才会有这一筹莫展的模样。
菱歌心中酸楚,脸上却极力做出从容的样子,只“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可想好如何安置老督军和三太太了吗?”一句话仿佛一把利刃直扎在段连祺心头上,锥心刺骨之痛在他全身蔓延开来,他低着头不让菱歌看见他此时脸上的悲痛之情,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只说道,“我回去跟孙进良商量商量,恐怕没那么快回来。”禁不住捏紧了她的手,“我放心不下你。”
她心中自然是万分恐慌,在这陌生的乡野之中,他们本就只有彼此可以依靠,抑或说这天下之大,她也只剩了他这一个依靠,而他竟然要离她而去,不知归期何时,在这孤零零的陌生的久安镇,只留下她一个人。
虽然极力把持住自己,可心中的伤感之情犹如决堤之水一拥而上,菱歌终究忍不住落下了泪来。段连祺抬头见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心上亦是痛楚难当,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却见菱歌抬手抹去了泪痕,强笑道,“我十分庆幸自己嫁的是个雄心伟略的男子,也明白这样的你不可能长久的和我厮守在这山野之中,连祺,我内心也希望你能重振旗鼓,更是明白你要成就大事不便带着我这个拖累,你放心去吧,我可以好好照顾自己的,再不济还有心姨在呢,倒是你,别只顾着公事,回去之后要找个医生好好看一下肠胃。”他见她这样故作坚强的模样,一颗心仿佛被千刀万剐着,可他没有法子,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他只能抛下这宁静美好的乡野生活,重新投身争权夺利的战争之中,如若不然他父母怕是连个像样的入土之地都没有了,难不成要让一世英名的老督军葬身荒野吗?
菱歌见他神色伤感,只得岔开话题道,“你瞧,才五月份这白流苏就开花了,我听心姨说往年都是六月才开,这必定是个好征兆。”段连祺笑她迷信,抬头望着树枝上缀满的洁白花朵,一簇簇纤细的小花秀丽可爱,仿佛覆着一层轻盈的绒毛。忽然想起他们成婚那夜,满树的雪花纷纷扬扬,犹如开满了鲜花,而如今真的花开了,他却要离她而去。思索间终于站起了身来,望着菱歌波光粼粼的双眸,笃定道,“你等着我,花落之前一定回来接你。”
菱歌心中并不十分坚定,她深知他此去分明是危难重重,他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局面,又怎能断定归期何日。但她没有别的方法,只能选择相信和等待,因而只拉着他的手,柔声道,“你把我的琵琶带上,琴在便如同我在,我在这里等着你成就大事平安回来。”仿佛怕这些话他听过便会忘记,又揪着他的衣襟,喃喃道,“我等着你回来。”他不再言语,只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一阵灼热的碎吻铺天盖地而来,将满腹的愁思与难舍化成了缱绻的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