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津这番回来原本就是打算辅助段连祺重新出山的,自然是要跟随左右,因而便长住了下来。他从小就是在心姨家长大的,镇上人家都颇为熟悉,消息联络起来也方便了不少。
他们在绵江城内一家老家具店里设了一个密报站,这日段连祺让林文津进城查看近日密报,顺带着帮他买几本书回来。彼时菱歌正在房中午睡,段连祺倒无睡意,坐在窗边看一张英文报纸,偶然抬头只见木床上垂着浅藕色的帐幔,仿佛将菱歌笼罩在一片轻雾之中,隐约听得见她均匀的呼吸从幔中传来。小轩窗外是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清风送来竹子独有的清淡香气,这片刻的与世无争令人倍感惬意。
隐约听见楼下有人敲门的声音,许是林文津回来了,段连祺忙轻声下楼开门,果真是林文津,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纸张,脸上却是惨白异常的神色,仿佛手中握着的并非信函,而是一把利刃。段连祺还未开口问及原有,却见林文津眼中无端泛起了泪光,他不由得心上一紧,接过那纸张看了一眼,原是一封加密电报,不过寥寥几行,段连祺却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撼动了起来,抓住林文津的手低吼道,“如今人在哪里?”林文津哽咽着声音说道,“因为是在公海出的事情,同行的韩赫得师长冒死将督军和三太太的……遗体抱上了小船,经由救援队送上了救援船只,估计还要十天左右才能回到南溏……”
段连祺颓然瘫倒在椅子上,眼泪决堤而出。事情实在过于突然,仿佛并不真实,抑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那日父亲去美国考察,为他践行时满堂的热闹喧嚣犹在眼前,父亲在席上拍着他的肩嘱咐道,“我此次去美国,希望能将邦交事宜处理妥当,帮助你日后统领三军。我老了,这次回来之后,便想和你母亲一同隐居乡下,好好享受几年桑榆之乐……”后来他战败,还未及见父亲一面便安排他前往英国避难,没想到,那竟成了诀别。
往昔的情景历历在目,与父亲二十几年的回忆一帧一帧跳进脑海里。
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小腿摔坏了,才九岁,父亲从前线下来守着他几天几夜只不肯休息,后来学会了开枪,偷着跑到林子里打猎,路上遇见野狼差点就送了命,幸好父亲一直悄悄跟在身后,替他挡了一口,如今父亲背上还有极深的一道伤疤。再后来去了英国,父亲难得来看他一次,每每离别他总忍不住偷偷掉几滴泪,直到回国这一年里,两人经常在行辕或营帐中彻夜的促膝长谈,而如今,这一切只能成为脑海中永远被封存的回忆了。
还有他母亲,他猛然想起他那位工于心计,拜高踩低的母亲,他从不爱她,她对他的好也总透着一种功利之心,可那日兵败时却还是担心她受到牵连,忙将她也一同安排出国,却不想竟双双撒手西去。挚爱双亲忽然间就这样没有了,隔着生死两茫茫,只剩了一副白骨,不过一夜之间,他竟变成了一个踽踽独行的孤儿。
林文津低声哭了起来,段连祺强自擦干眼泪,交代林文津道,“这事情不要叫菱歌知道,你立即帮我联系孙进良,命他带一队心腹人马到港口去等着韩赫得,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他一只手握紧拳头,根根青筋从手背上凸起,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丝声音,尖利而刺耳,“你让孙进良安排一下,三日之后,我亲自前往奉阳接江静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