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一次销售科的态度倒是很积极。技术科刚把文字内容写好，销售科就派人来取资料。朱清民将文稿交给他们时反复强调：“你们先拿文稿去打印，还有附图已经安排了晒图，晚一两天直接到晒图室去拿……文字内容必须对照附图客户才能够看明白。”派来的人将文字材料拿走了。两天之后，图纸全部晒好，却没人来取。又过了一天，晒好的图纸仍然放在晒图室睡大觉。朱清民有些疑惑，亲自抱着一大堆图纸送到销售科。销售人员告诉他，信已经发出去了。早就知道销售科长不称职，没想到还这么不称职。朱亲民立刻找到樊发旺，毫不客气地指责：“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一再给你们说，文字必须对照图纸客户才能看懂。你们偏要把文字材料单独寄出去。人家没法看懂，广告信算白寄了！”樊科长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绿豆眼，凶巴巴地看着朱清民。心想我老熊的红人，你也敢这么放肆？本想疯狂回击，苦于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朱清民的意图，李永利就走进了销售科。朱清民讲的话，他全听见了。写信前后的经过，李永利都清楚。让技术科写产品介绍也是他安排的，事后朱清民还给他汇报过。怎么图都没装进去就把信发了呢？这不是敷衍了事吗？李永利拉下脸来，狠狠地批评樊发旺。科员张少华凑过来看热闹，才知道涉及广告信，连忙帮樊科长解围：“没关系！没关系！信全部退回来了！”樊发旺受了朱清民的气，又挨了李永利的批评，气不打一处来，一下子全撒在小张身上。他恶狠狠地瞪了小张一眼，大声吼道：“滚开！你知道个屁，什么都退回来了？！”张少华平时没少受樊科长的气，已经习惯了。不但没有滚开，还赔着笑说：“邮政编码写反了，全部退回来了。昨天我对你说起过。”昨天？……樊科长哪里听进耳，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将、玩女人，成天晕晕糊糊，对张少华说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李永利已经看出樊发旺没有上心，直接对小张说：“邮政编码写反了？拿给我看看。”小张赶忙跑进里屋，抱出一个大纸箱，李永利狐疑地问：“全部退回？”小张不知是凶是吉，不置可否：“哦……”李永利从纸箱中拿出几封信来看了一眼，鄙夷笑起来，并将信递给朱清民：“把目的地与寄发地的邮政编码全部写颠倒了！”转过身来问樊发旺：“这些信寄出去前你看过没有？”樊科长睁着一对绿豆眼，傻傻乎乎地看着李永利，脑子里却在高速搜索；此刻，他要说看过，那是他文化水平低，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有发现，不够资格当销售科长。说没有看过，那是他失职！也不够资格当销售科长。所以，樊科长选择沉默，他装出一幅俯首帖耳的样子，准备接受训斥。这也是樊科长由一个刚进厂不久的普通装配钳工，一跃成为销售科长；在全厂90%以上的职工都不看好他的情况下，仍然能够稳坐钓鱼台的优势所在，在领导面前他很会装孙子。当然，会装孙子的人在纺机厂不只他一个，能从车间调到销售科，主要还是靠他在街道办事处当党委书记的爹。李永利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无可奈何，恨铁不成钢：“傻看着我干什么？人家朱科长已经把图送过来，还不赶快换信封把资料装进去，重写邮政编码重新发信！”樊科长虔诚地点头：“你放心，这次我亲自办。”
朱清民跟随李永利走出销售科，后者忧心忡忡：“一个销售科，一个供应科，是压在我头上的两座大山；销售工作现在完全推不动，每个月都在吃老本。供应科买回来的配套件、标准件、五金、电器等，把仓库堆得满满实在。10年难用完，还不知有多少‘水货’老熊执政十年，能够到这两个部门工作的人，多是关系户，文化水平低，法律意识淡薄，胆子忒大。我想把他们动一下，老熊马上就跳起来，你说怎么办？”见朱清民没吭声，他接着说：“我打算从下周开始，每周给销售人员上一堂课。由你们科轮流派人讲产品的技术问题；性能、作用、特点、产品优势等。学完了要考试，不合格的人不能留在销售科工作，你看如何？”朱清民点头，表示赞同。
开课的第一天，李永利亲自督阵。彭学华迟到，李永利调侃道：“看来小彭是不在乎今天的学习，水平已经很高了？好，现在你拿起笔来，先写一个工厂的‘厂’字……写好没有？再写一个产品的‘产’字……好的，写完了拿给我看。”小彭迟疑地将信笺纸递过来，李永利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冷笑起来：“果真写颠倒了！”话音落笑声起，李永利举起手中的信笺纸，严肃地说：“你们不要笑，据我了解，彭学华在在座的人中还不算最差的！我看了你们科交给我的《市场分析报告》把产品的‘产’写成了工厂的‘厂’今天才做这个测试，无独有偶！连这么两个简单的字都写错，你们如何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纺机热时，客户自己找上门来，不需要你们推销。现在，你们得走出去找市场，如果对自己的产品讲不出丁、丑、寅、卯来，如何向客户推销？所以，从今天起，今后每周抽空，由技术科派人给你们讲课。学习一段时间后再考试，不合格的不能上岗。”李永利把后来的时间交给朱清民讲课，自己一直和大家坐在一起听课。
九十年代初，S市发生过几起本地企业与外商假合资的案例；一般外商都以合资的名义与企业接触，谈到一定程度就抛出诱饵——邀请企业领导人出国考察。然后，将进口设备按原价翻四五倍报价。企业的法人代表主要关心控股权，对设备报价中的水分不太在意。并且因新设备为合资企业购买，设备款由双方支付。一个障眼法就消除企业法人的防范意识。况且，外商不但让企业法人控股，还承诺负责终端产品包销。对市场不景气的企业而言，包销产品无异于天上掉馅饼。外商的后续条件，往往容易被忽视；包销产品一定要达到质量标准。为确保产品质量，企业还得购买外商提供的Know how（技术诀窍）又一随口开价的陷阱。如此一来，只要企业按合资合同付款，外商就赚钱了。合资企业投入生产后，如果侥幸市场行情好，外商还可以按比例分红。若产品完全没有市场，那就是产品质量不合格。检验标准控制在外商手中，只要没有销售市场，产品质量就永远不合格。然后，外商便逃之夭夭，无本做生意，无论什么结果外商都是赚。
李永利就遇到一次外商找上门来谈合资的好事。按说厂方谈判代表应该由财务、经营、技术三方面的人员组成。李永利熟知前两方面捉襟见肘，所以，谈判时，他只通知了董守福、吴世德、朱清民、李福源等，技术人员参加谈判。这是一个技术合作项目；外商只出技术，他们认为该技术是成熟的畅销产品，技术转让费开价200万美金，与之配套的know how开价 60万美金。90年代初，互联网在中国的中小城市还没有普及。所有的技术加在一起，值不值260万美金？短时间内无法考证。纺机厂要求在合资企业控股，按51%的持股权计算；以现有的厂房、设备和部分现金投入，纺机厂需要出资271万美金。外商占49%的股权，以纯技术投入；全套产品图纸200万美金和价值60万美金的know how技术转让费。另外，外商要求工装和模具制造必须在境外完成，费用另行计算。
这问题最后成为谈判的焦点。外商既要求工装或模具在国外制造，又不肯提供具体费用。变数太大李永利不能接受，朱清民问外商：“know how 是否包含工装和模具技术。”如果外商回答，不包括。那know how 中就没有什么技术价值60万美金。外商只能回答，包括。“既然是包括，就可以把工装模具图纸拿到本厂来做，费用可从我方总投资中扣除。”朱清民说。外商毕竟是搞市场经济的老手，从开始谈判就一直表现得很自信，很冷静。当朱清民提出工装模具的制造问题时，他们生气了：“我们在外面谈判，从来都是与搞经营的人谈，你们怎么派些搞技术的人来谈资本运作问题？！”
项目最终没有谈成。朱清民心里清楚，并不是因为他提出的问题，而是纺机厂的资金出了问题。老熊一直对外表示：本厂账面上有足够的资金，即使全厂职工不干活，可以坐吃三年。只有核心人物知道，账面盈余多是客户单位所欠的货款（一般都是死账）和仓库库存物资。老熊让位前大手笔花钱，请省测绘大学搞计算机辅助管理，买计算机，建中心机房，仅软件设计就耗资上百万。但买硬件容易培养人才难，中心机房招来几名职工大学的应届毕业生。这些人在校期间，上机的机会都少得可怜，计算机操作完全是到纺机厂之后才学。作为提供原始资料的终端；销售科、检验科、设备科、财务科管理使用计算机的人，均由老熊指定。有的人连26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在DOS平台上如何操作，成效可想而知。热热闹闹忙了几年，职大的几个年轻人学成了，学成后跑了。连同厂里花钱开发的财务管理软件，也带到深圳发展去了。如果说搞计算机辅助管理，花钱有帐可查。各部门暗箱操作、贪污、行贿、买假冒伪劣商品拿回扣大把花钱，就无法计算。
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李永利的身体开始有反应了，抽空到S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几天后拿结果，医生说：设备可能有问题，建议他去省城检查。（其实是家人想对病人隐瞒实情。）吴世德有亲戚在省城同济医院工作，主动陪李永利一起去省城看病。一周之后，吴世德回到厂里，神秘兮兮地找到朱清民，告诉他：“同济医院检查结果：肝癌！”朱清民先是一惊，之后又摇头：“开什么玩笑？他长得红光满面……眼珠倒是有些发黄。”吴世德认真地：“我不骗你，他是A型血，结果还没有出来，我那亲戚就告诉我：A型血的人，得癌症的机率最大……万忠孝就是A型血！不是患了脑瘤？”朱清民分析说：“A型血的人瘦，万忠孝就很瘦。李永利长那么胖，不可能是A型血。”吴世德显出懒得与他争辩的神情：“不承认没有用，结果已经出来了，不会有错！……不过，你要绝对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讲。现在，纺机厂不能乱！”看朱清民沉重地点头，吴世德忧心忡忡地离开，一种不祥之兆在朱清民心中升起。
贺思平H省省城人，1956年出生，与同时代的人一样，小学三年级之后到初中的时光，都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初中毕业下乡，1972 年招工进纺机厂，分配到铸造车间当工人。可能是他的血液中遗传了拆东壁补西壁的遗传因子。在纺机厂，贺思平以讲义气、出手大方闻名。在纺机厂他属于三K人物，善于舍小钱赚大钱，无论是在社会底层，还是在上层建筑，他都能得心应手。在纺机厂贺思平几乎没有敌人，一身豪情、大大咧咧，有福同享有祸来担。与其他吹牛拍马的势利小人不一样，贺思平不但会讨领导喜欢，群众也能接受他。虽然他自称没有文化、头脑简单，却善长揣摩不同人物的心理活动，无论谁当厂长，他都能投其所好，把自己变成厂长可以信赖的人。
20世纪70年代中期，纺机厂派供销人员驻省城采购生产资料、发运物资。本地人一般没人愿意长期住省城，贺思平看准时机，打通关节，得到了这一职位。既实现了回省城老家的目标，还可以长期拿出差补助。各种乱七八糟的发票也有机会报销。在计划经济时期，吃发票可是难得的财路。但是，贺思平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贪色。他的人生哲学是：人在花中死，做鬼也欢乐。贺思平的外表也成全了他好色；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男子汉气十足。穿着讲究，飞机头梳得油光水滑，最受好色女人的青睐。如果说在杨厂长手下，贺思平是打基础阶段，到熊厂长执政，他才如鱼得水。特别是纺机热时期，纺机厂赚的钱花不完。贺思平就游说熊厂长在省城买门面房，筹建驻省办事处。等熊厂长原则上同意之后，贺思平马上从省城带回一份位于市中心区的临街门面购房合同。老熊感觉很满意，通知财务科将钱划到纺机厂，驻省城办事处的帐上。办事处的账户，纺机厂监管不到位，贺思平用钱很自由。拿到钱后，他并没有买那套门面房，而买了两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三楼自己住，二楼名誉上接待纺机厂来省城出差办事的职工，更多是接待贺思平的亲朋好友。等熊厂长发现，木已成舟。经过贺思平好吃好喝地安置，多陪老熊打几场麻将，多输点钱，老熊也默认了。这两套房子的水、电、气、电话费，所有开销全部由厂里报销。报销要通过财务科，从科长到会计、出纳，没有贺思平摆不平的人。从红包到烟、酒，高档服装、高级皮鞋，他都能想方设法投其所好，送到关键人物手中。在老熊执政的十年中，一条由销售、供应、财务和驻省办事处组成的利益链，逐步形成、完善。这条无形的链，明的是掌控在老熊手中，但四个部门的既得利益者，都可以暗地里独立行动，互相勾结操纵资金流向。贺思平成为不可少的核心人物，在他的精心运作之下，用全厂职工的血汗钱，织出了一张为少数人谋取利益的关系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