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坐定之后,话题自然从朱清民提前上岸开始,杨冰首先提出问题:“说好了下水后跟随我沿主流的边缘往下游,到下一个‘矶头’再回来…… 就是回头时费一点力气,进入回流后就可以顺水流回来。这一圈就是顺水漂流,你不会连这么一点力气都没有吧?”杨冰说话时不知在哪里弄到一根棍子拿在手上,一边说一边在潮湿的砂地上比画,生怕在座的女生听不懂。其实,即使杨冰不问,朱清民也准备给大家解释,现在,杨冰如此认真,倒让他心烦。不就是玩玩?抬起头来准备应战,又与夏怡的眼神碰到一起,那眼神告诉朱清民,她想听他解释。朱清民突然明白了,杨冰是醉翁之意不在于酒……。不过,他还是实话实说:“水有点冷,刚游进主流右脚的大拇趾就抽筋,不得已才游回来。”徐芳智插话了:“当时只听你说:有点冷要回去。如果你说脚趾抽筋,我就会送你上岸。”锣鼓听音,此话既在为自己解释,又伴有质疑。“可能你没听清楚……,我也是怕影响大家的情趣,才没有大声叫喊。后来困在翻水中游不出来,还真后悔没请你帮我。”朱清民竭力还原事情的真相。“王筱琳怎么知道你脚趾抽筋的?”朱清民刚说完,徐芳智又问。“王筱琳是从后面接近我的,她游过来时我完全不知道。我的屁股被蹬了一下,心里好害怕,该不是朱含红找替身吧?”哈哈……哈,朱清民的话逗得大家笑起来。“看来今天是冬妮亚救了保尔。科察金……”徐芳智俏皮地调侃,表情中含有明显的嫉妒。王筱琳站出来圆场:“我正准备脱衣下水,发现他那边情况不正常,我没有吭声就游过去,想先看个究竟,果然,他遇到了麻烦。谈不上救人,他是靠自己的力量游上岸的。”这话说得好,朱清民感觉够意思,既把徐芳智的话挡回去,又照顾了自己的面子。到此为止,一个大家感兴趣的话题结束,个人之间的谈话开始;田园圆和佟文雯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特别亲热。同学中早有传闻:佟大川对田园圆有一点意思,今天让妹妹当红娘?…… 杨冰与佟大川聊得很带劲,是否在议论王筱琳的说法,不得而知。徐芳智那对智慧的‘强盗眼’正在四处张望,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随时准备出言涮人。只有夏怡目视江水心情凝重,对别人的谈话她都不感兴趣。朱清民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突然产生了一种怜香惜玉的情绪:“夏怡,想什么了?”夏怡闻声一怔,立刻掩饰道:“没想什么……你们讲得热火朝天我正听着呢。”没有办法,夏怡总爱把自己包裹起来。朱清民想逗她开心,再次试探:“你家离长江近,也会游泳吧?”哪知今天夏怡就忌讳游泳,朱清民这笨蛋,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夏怡没好气地回答:“我怕死,我从不游泳!”话不投机半句多,朱清民不敢再理她,不知她还会说出什么怵人的话来。朱清民与夏怡对话,在座的人听得很清楚。经过短时间沉默,田园圆试图打破僵局,突然站起来,指着江水中上下翻滚的一个怪物:“你们快看,是什么东西在翻滚?”几个人同时站起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徐芳智轻蔑地笑起来:“江猪子,就是江豚!你没看见过?”朱清民故意逗趣:“怎么看上去像个大枕头?!”佟大川也参合进来:“江豚的肉很嫩,据说用滚钩都很难捕到,它的皮挂到钩上就破。”“为什么要捕它?”朱清民有些好奇。“吃呗!”几个人同时回答,只有夏怡不吭声。杨冰想帮夏怡摆脱僵局,把话题引向佟大川的家:“去年文化馆展出的抄家物品,金砖、金叶子都是你们家的吧?”佟大川摇头否定:“我们家早没有那些东西了,那是叔叔他们家的。解放前开银楼,家里存了不少黄货。去年红卫兵去抄家全搜出来,东西没收不说,大热的天气还给他们夫妇穿上狐皮袄,挂上黑牌子拉出去游街。”朱清民见怪不怪地说:“存那些东西干什么,自讨苦吃!现在,越穷越光荣,越穷越革命!去年抄家时,我在江边游泳,亲眼看见一个老人把金戒子、金耳环往江里扔。”徐芳智更来劲:“难怪我们隔壁邻居去年在长江游泳拾到一只金耳环。”朱清民吃惊地说:“人家丢都来不急,他还敢往家里捡?”杨冰鄙夷地接话:“丢金子的是富人,是专政对象。捡金子的是穷人,是依靠对象。”佟大川年龄大一些,平时说话办事尤其小心谨慎,见大家谈话已经涉及到敏感的问题,立刻站起来对大家说:“我没有带表,看来时间不早了,如果没有其它事情,今天就散了,以后找时间再聚。”“行!”杨冰站起来响应,其他人跟着站起来。来到大堤上,杨冰与佟大川告别:“我们就在这里再见,从西边石梯下堤,离我家近。”佟大川点头答应,同时指了一下东边的石梯:“我们从东边下去。再见!”
以家为方向分成两路;佟大川等人从东边石梯下堤。杨冰、朱清民、夏怡从西边石梯下堤,夏怡走在中间,朱清民靠左,杨冰靠右。夏怡的神色黯然,杨冰和朱清民不知如何才能逗她开心。分别近在咫尺,夏怡忽然问朱清民:“《叶尔绍夫兄弟》好看吗?”后者措手不及,本来应该料到夏怡的这一问,可是,他没有办法,王筱琳到现在还没有把书还给他。“这段时间比较忙……,不是不着急吗?”朱清民回答时带有口吃。
“恐怕书不在你手上吧?”夏怡冷冷地说。朱清民感觉面孔发热,喃喃地掩饰:“如果着急我不看了,明天还你行吗?”夏怡更冷:“那到没有必要。昨天,王筱琳到我们厂找沈丽慧,我看她手上拿着一本《叶尔绍夫兄弟》……。”朱清民语塞,杨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插不上嘴。50米长的路,瞬间即到。夏怡站住告别,眼光突兀由诧异变成恼怒:“你怎么跟在后面?你应该跟佟大川他们一起走的!”朱清民转过身来,才看到王筱琳,也很吃惊。王筱琳则一脸的调皮相,并带有挑衅的口吻:“我本来就是跟他们一块来,就不能一块回去?”夏怡无言以对,还落下一个大红脸,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转身愤然而去。顿时,朱清民感觉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夏怡的话仍在脑子里回响:“……我看见她手上拿着一本《叶尔绍夫兄弟》”王筱琳明知《叶尔绍夫兄弟》是夏怡借给他的,却把书带到毛巾厂找沈丽慧,故意当着夏怡的面把纸戳破,什么意思?他在心里骂自己不该与这两个女孩周旋。当王筱琳与朱清民和杨冰说再见时,他都没从郁闷中解脱出来。
两天之后的一个早晨,朱清民上中班,头天晚上工作太累,一觉睡到上午十点还没起床。王筱琳拿着《叶尔绍夫兄弟》站在外边叫门,他才从梦中惊醒。翻身下床,边穿衣服边回答:“来了,来了!”打开房门,王筱琳一眼就看见房间里乱糟糟的。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也没请她进屋。把书交给朱清民之前,她还拿出两张信笺纸:“这首歌很好听,办公室主任不知从哪里弄到的,要我给他抄,我想你可能也需要,所以用复写纸抄了,给你一份。”朱清民接过信笺纸来看:《边疆处处胜江南》袁鹰词、田歌曲;是朱清民正在寻找的歌曲。曲谱和歌词用蓝色圆珠笔整整齐齐地写在两张信笺纸上,用隶书写的歌词十分漂亮。第二张信笺下半页的空白处还勾画了一幅简单的小插图;一个很像王筱琳的女生头像。在朱清民记忆中,王筱琳刻钢板采用仿宋体。听说她能写能画,只领教过刻蜡纸上的仿宋体。今天目睹了这么漂亮的一手隶书,更是佩服不已;到底是画家的女儿就是不一般!王筱琳看朱清民盯着信笺出神,猜想是在读谱:“这么急就唱上了?我也是上班无聊找事干,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总是听你说无事干,你不是搞织物设计吗?就不能多设计一些新产品?”朱清民只在心里佩服她,口里从来不表达,最当心的是;她不肯在专业上下功夫,东游西逛耽误青春时光。王筱琳的好心没有讨到好报,心里自然不高兴,口中也极力辩解:“厂太小根本不重视织物设计,一个产品不知要生产多少年。不是局里要求他们成立织物设计部门,压根就不会安排我坐在那儿。我已经设计出好几块小样交给领导,都被他们锁在抽屉里睡大觉。谁像你这么认真,现在,多数人在造反闹革命,难道你看不到?造反派掌权,他们根本不需要织物设计!”王筱琳想抓住机会好好开导他。朱清民没听懂,也听不进去,倒是把她说的‘小样’听进去了:“你刚才说‘小样’,它是怎么做出来的?”“用小样机。”王筱琳见他一脸的雾水,才进一步解释:“一种与大型织布机相同的小机器……,先在‘坐标纸’上按经、纬线设计出织物的花纹,再到小样机上把它织出来。生产和销售部门根据‘小样’就能选样投产……。”朱清民来劲了:“我正在做音箱,面板上有一块装饰布本地买不到。前不久请人在上海都没有买到,你帮我织一块小样怎么样?” “装饰布要求很高,我们厂里的小样机恐怕织不出来,再说,也没有那么好看的彩色纱线……。”王筱琳讲困难,朱清民哪里听得进去,他除了想拥有一块音箱装饰布,还想通过出难题促使王筱琳学习专业知识。虽然他很愿意与她厮守,但他不愿意看到她无所是事,东游西逛浪费青春时光。理性要求他:不能与她过于亲近,一定得先有事业后有感情!王筱琳很委屈,辛辛苦苦写了一上午,把歌曲送来指望他能高兴一下。现在,不但没有听到一句感谢或赞扬的话,反而给她出难题。我是否太主动?我还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这么上心过,看来他压根没有把我当回事,甚至连坐都不让,从第一次到他家就没有让过坐!她开始生闷气,朱清民却一点没察觉,认为自己是真心关心她,还继续开导:“你上班经常往外跑,如果被领导抓住影响多不好?!”王筱琳已经受不了了,她想逃,朱清民最后的话让她抓住了机会:“我是不该溜出来,以后上班再也不会溜出来了!”这句话应该理解为:上班我再不会到你这儿来了。朱清民蒙在鼓里,心里臭美认为她很听话:“那,你还不赶快回厂上班?”王筱琳生气走了,从进门到离开不到十分钟。朱清民并没有感觉到她生气,当她真的离开之后,他只是感觉莫名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