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峙一怔,一凝神,见处身之地是一个方形土室,宽深均逾数丈,室中燃了蜡烛,东侧坐了一人,仔细看时,不禁吃了一惊,那人蓬头散发,面目被乱发遮住,只露出一对眼珠骨溜溜乱转,便道:“这位前辈尊姓大名,怎地知道晚辈的名姓?”
那人道:“嘿嘿,我在恒山上住了两年多,恒山派上上下下一帮大小混蛋,有谁的姓名相貌,能瞒得过我的耳目。你这小子今日早上不是被你师父打了六十棍么?”
徐峙又是吃惊,又是诧异,道:“是啊,原来这个前辈已知道。只是前辈既在此居住日久,晚辈一向便在恒山,怎地全然不知?”
那老者道:“我的行踪,便算是你师伯、师父也都不知,你这小子遇事不明,眼光奇差,又怎会知晓了?”徐峙听他对自己的评语竟是“遇事不明、眼光奇差”八个字,不禁微微一笑。那老者忽道:“咱二人年纪差着几十岁,你称我一声前辈,也不算是我僭长,我叫你一声小子,总叫得的罢?”徐峙一怔,他性子本就脱略随意,是以虽听他左一句“小子”,右一句“小子”,也丝毫不以为忤,微笑道:“这个自然。我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又有什么叫不得的?前辈但叫无妨。”那老者一拍大腿,道:“好,便是这样。不过我叫你小子,未必当真把你当作小子看待,你叫我前辈,也不可真当我是前辈,咱们只嘴上随便叫叫罢了。你说如何?”徐峙今日不意与此人相识,虽于他来历多有未明,却是不自禁的性情相投,便道:“是。前辈行事洒脱如此,晚辈也不便指摘你的不是了。”两人说到这里,相对大笑。那老者道:“是啊。大丈夫行事,便须洒脱无碍,不为礼法所拘,甚么狗屁规矩,甚么师徒之义,只要为人师的偏信暗弱,弃之不理可也。谁象你这小子无缘无故的被人打了六十棍,却屁也不敢放一个,旁人不和你讲道理,那又何必顾及道理二字,只跳起来打他个落花流水再说,最多也只将你逐出师门而已,又打甚么紧?他还能将你吃了?”说着眼望徐峙,嘿嘿而笑,眼中露出嘲弄之色。
徐峙听他提及此事,笑容顿敛,叹道:“前辈所言甚是。只不过身处局中,诸事未必便能尽如己愿,徐峙尚有父母之仇在身,倘若轻易便从恒山门墙中逐出,此生此世,即再无报仇之望,眼前纵然对此加以容忍,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老者道:“是吗?好罢,便算你说得是。那旁人砍断这匾,却要你来顶罪,你也置之脑后,丝毫不滞于心么?”徐峙道:“此事徐峙一时虽蒙不白之冤,谅来此后终有真相大白之日,那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那老者道:“甚么自有公论?这世上难道还有公论?嘿嘿,且不说旁的,单说你今日糊里糊涂的受此杖责,你师父说过公论没有?你那群师兄弟有那一个敢出来说一句公论?你说你父母被杀,眼下仇人还逍遥自在,难道有公论了?自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谁管你是对是错,你在这儿大谈仁义道德,旁人的刀枪剑戟早已杀了过来,哈哈,哈哈,你去找旁人说甚么公论,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徐峙听他话中颇有辛酸之意,想起自己受杖责时,恒山派上下数百人中,确无一人敢于据理力争,不禁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那老者见他默然,长叹了一声,他此前说话一直笑嘻嘻的,此时却是一反常态,言语间颇含萧索凄凉之意。徐峙虽见不到他脸色,却也想得到他此时神情定是一片废颓,不禁既是自伤,复又怜悯,同时又带了几分奇怪之情。
过了半晌,那老者忽然说道:“明日便是你们恒山派演武之日罢?”徐峙道:“是。不知前辈有何指教?”那老者点了点头,说道:“嗯,今日你我于此得以相见,也是有缘。你既入此间,便不能教你空手而回,嗯,须是这般。”问道:“明日大较,你想不想在演武日上独魁群雄?”徐峙一怔,道:“什么?”那老者道:“倘若我现下有几招剑法传授于你,难令你在演武场上压制得你一干师兄弟服服帖帖,人人心悦诚服,你学是不学?”说着凝视着他脸。
徐峙微微一惊,心想自己入门只两年多时光,众同门之中,自己入门最迟,要在演武日上一举夺魁,只怕不易。他意兴本甚萧索,念及陆影秋无由对自己施以杖责,更是心冷,淡然道:“本门师兄弟中杰出之辈,所在多有,演武之时,我原没盼和他们一决高下。再者我武学造诣与他们相差甚远,纵得前辈指点,但限于时日,与之比试,未必就能胜了。”
那老者淡淡的道:“只怕不是不能,而是不敢罢?嗯,区区恒山一派,也非藏龙卧虎之地,又有甚么能人了?但你既然胆怯,自然便是能人辈出,高手如云,嘿嘿,很好,很好。”这番话在他口中轻描淡写的说来,既无訾诘谩骂之情,也无嘲讽哂笑之辞,但他眼色之间,却充满了轻鄙之意。徐峙道:“那又有甚么不敢的?只是晚辈在演武日上便算胜了他们,也只是徒争虚名而已,便如我一位师哥所言,胜者为人所妒,败者为人所鄙,如此反而多起纷争,只有徒增无谓,何必如此自苦?”那老者冷笑道:“你如此想,难道旁人便都跟你一般念头么?何况你今日受杖之时,恒山上下数百人,却无一人帮你说一句好话,总要将这一干人尽数压倒,方才快意。”徐峙道:“那又何苦?”那老者道:“你当真不愿学?将来可别后悔?”
徐峙日内新遭杖责,自暴自弃之意涌了上来,自不免趋于消沉,听了此言,只淡淡一笑,道:“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了。”
那老者向他凝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摇头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我本想助你,却不料……唉!既然你丝毫不思上进,我也无法。不过我先带你去看一样事。”徐峙道:“甚么事?”那老者不答,伸手掠去额前乱发,露出脸来。直至此时,徐峙才看清他面容,但见他满脸皱纹,高鼻大眼,两道眉毛一向上扬,一向下垂,相貌既是奇诡,又是滑稽。
那老者道:“咱们上去罢。”
那老者右手托在他腰间,左手微扬,一股掌风扑出,烛火登时熄了,便即向外疾行。洞中一团漆黑,兼之甬道迂回蜿延,甚是曲折,他却宛如青天白日在旷野行走一般,手上虽带着一人,仍行得极是快捷,片刻间已来到洞外。此时是酉牌时分,日影偏西,“飞石窟”三面俱是高崖峭壁,谷内尽为阴影所掩。徐峙道:“不知前辈要带徐峙去看甚么物事?”那老者向身前一座庙宇一指,道:“便是这里了。”徐峙一怔之下,向庙宇看了一眼,奇道:“这里?看这座庙作甚么?”那老者道:“此刻不必多问,待会自然便知道。”
这座高宇是恒山“北岳庙”,古以青赤白黑黄五帝分驻五岳,北天黑帝居于恒山,因此北岳庙**奉的是北帝神像。此庙始建于北魏太武帝太延元年,时当宋元之交,战乱迭起,民生未复,庙宇乏人修葺,已然毁损不堪。二人走进庙内,只见也无僧人道侣在此住持,年深日久,神像香案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殿堂上脚印杂乱,显是有人时常到此游览。那老者在大殿上踱了一阵步,自言自语的道:“时刻已至,算来也该到了。”徐峙奇道:“什么也该到了?”那老者笑笑不答,却问:“你背上的伤势,现下怎样了?”徐峙料不到他忽然有此一问,一怔之下,答道:“不碍事。”那老者点头道:“嗯,你所受杖伤,只是皮肉之伤,并未损及筋骨,不过也差不多了,再加个三四十杖,下半生不良于行,那也是情理中事。待会我给你推拿片刻,多半便可无碍。”徐峙心下感激,道:“多谢前辈。”那老者笑道:“谢么,那倒不必了。我问你,你今日挨这六十棍,是因何而起?”徐峙又是一愕:“怎地此时又问起这事来了?你既知我身受杖责,其中原由,岂能不知?”但他既问及此事,也便直言回复,道:“是为了大殿上匾额折断之事。”那老者连连点头,道:“是,是。然则这匾自是你斩断的了?”徐峙苦笑道:“前辈说笑了。我无缘无故斩断这块匾作甚?何况匾额断折之时,徐峙其时身在谷外,又焉能分身而为此事?”
那老者道:“那这块匾又是谁斩断的?他砍断匾额,所为何事?怎地断匾的罪名偏偏又落在你头上?”
这几句话只问得徐峙张口结舌,不知所对,蓦地里心中一凛,忙问:“有何疑点,还望前辈不吝赐知。”那老者道:“疑点么,倒也不见得,只不过有的人遇事不明,眼光奇差,自然百思不得其解。”说着冷笑连声。徐峙听他话中颇有嘲讽之意,也不和他辩驳,口中微微沉吟,只觉一个异样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但仔细想来,却又模模糊糊的一团,说道:“前辈是说……”那老者忽道:“有人来了,且不谈此事。”伸手托在徐峙腰间,左手在窗棂上一按,身子已轻飘飘的落到窗外,跟着左袖一拂,两扇窗门自行关上。徐峙见他露出这一手神功,心下甚是佩服,左右一听,却无人声,向那老者望去,脸上不禁露出疑惑之色。只见那老者含笑不语,脸上神色诡秘,显得大是莫测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