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格琳兰依旧和从前一样,睡得人神不分,直到门外两个人大声的争辩把她弄醒:
“一个亨利,一个查理,一个威廉再加上一个路易!”
“还有克伦威尔!”
“叫新教徒下地狱去罢!凯瑟琳的民和凯瑟琳的民在一起,盖第的狗就和盖第的狗呆一块儿……”
“你——怎么敢诋毁新教?”
“不跟费尔南在一条道儿上的,都该排斥……”
“得了!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这些听起来高深莫测的话从两个很大的嗓门儿里喊出来,把在床上撅着屁股的小女孩给吵醒了,她一阵恼怒,抱怨一切打扰她的:女学生,急脚步,大嗓门,不隔音的木头门。她捂着耳朵,嘴里哼哼:“快别叫了罢!快别叫了罢!”可门外的人听不见她的,也不知道屋里还有这么个臃懒角色,那两人走了,又有更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外加无数张嘴吵吵嚷嚷,从那些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就能分辨出是些什么鞋:有牛皮底的皮鞋,镶铁包头的布鞋,软平底的步鞋,木头底的阿伦瑟鞋,甚至还有打着铁丁的高跟皮鞋……小女孩就半睡觉半醒地数着脚步,想睡又睡不着,正在这时门被从外面一下子打开了,接着就听见雪莉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一句:
“凯瑟琳祝福吧!……我啊,我竟然把您给忘在这儿了!”
她说得急切,也就不太结巴了,然后她赶紧跑到格琳兰的床头,使劲儿摇晃着她的肩膀:
“小姐,醒醒吧!我们要去上课了!快醒醒吧!”
现在格琳兰终于领教一点儿传说中的学院是什么样儿了,也终于知道光凭这栋迷宫是不能称为“学院”的——学生!学生!到处都是学生!于是她开始无比痛恨起这个该受诅咒的地方来,虽然从昨天迷路开始她就痛恨了,然而现在这种不满和愤怒显然更强烈——要不是有雪莉领着,她肯定又要迷路,但即使有雪莉在前面领着,她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无数个赶着上课的学生拥挤着汇成长长人流,在前一个出口哄然散开,又在后一条走廊变成一条更长的队伍,香水味儿,发蜡味儿,还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味道充斥在人堆里,闷热不堪。格琳兰穿得不多却也大汗淋漓,她感觉整个儿欧米莱——再加上缪尼卡和凡尔堤亚——全算上,也没这儿一个走廊里的人多!穿黑色校服的学生们挤在一起,分不出谁是伯爵女儿,谁是公主,谁是小姐。高年级大喊“借过!借过!”低年级小声叫唤,招呼同伴,一片闹吵吵。你想朝这儿走,却把你拥到那儿,然后再也找不到回头路。欧米莱的小姑娘从没见过这阵场,竟然也给吓得害怕起来,不知自己要给这人潮冲到哪儿去,只好仔细盯着前面雪莉时隐时现的小影子,挤来挤去,努力跟上她。
最后她俩终于从一个楼梯叉口冲出来,站到了一块儿空地上。格琳兰抬头大口吸气,用袖子抹脸上的汗,雪莉靠在墙上,气喘吁吁。
“凯瑟琳祝福!哪儿来的这么多人?全疯了!”
“如,如果早点儿……那就……没多少人……”雪莉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您呆上三个月,就……就习惯了。”
“让我习惯这个?好吧!好吧!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马上回欧米莱去!看吧,这真是见了鬼了……”
“可别!千万别!”
“我宁可从窗户上跳下去,也不想再受这罪了。”格琳兰气愤难平,仿佛上了米琐尔的大当。“骗子!”她叫着,“把我送到这鬼地方来……”
“鬼地方?小姐!”雪莉声音也大了起来,她总是能不说话就不说,但一激动就不结巴了:“您……难道不知道这得多难才进得来吗?”
“多难?我感觉是被骗进来的!我以为——我曾经以为,这儿还不错!”小姑娘愤愤不平地开始数落:“结果有人见我穿了双旧鞋子就开始笑我,过几条走廊就不识路,一大清早被人吵,然后又跟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她一边来来回回地度着步,一边自顾自地念叨:“我不想被人管着,不想跟人挤在一起,更不想被人笑话,我得去跟米琐尔商量商量,让他把我从这儿弄出去……”
她一边说,一边寻思着,心里认为这是个好想法,然后果真一刻不留,拔腿就走,连雪莉也给她这当机立断的行为惊得呆在那好一会儿才回头神儿来,赶紧过来拽住格琳兰的袍子。“可别!”她急得也喊了起来。“别走!”
“别拉着我罢!”
“我不知道你干嘛要走,可为什么不多呆一阵呢?一没准儿你会喜欢上这里的!” 雪莉也不知哪生出一股力气,抓着格琳兰的衣服就不放手,后者扯了几下也扯不开,只好站住脚步说:“我为什么会喜欢这儿,难道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于是雪莉为了挽留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开始绞尽脑汁,百般思考,心想什么事儿能诱惑她留下来,想了半天,她说:
“图书馆有好多书……”
“得了吧,印在纸上的东西我从来不看!”
“学院有老师教女红……”
“凯瑟琳祝福,我真盼望着用绣花针自杀!”
“神学院的修士有时候过来演讲,他们可既博学又……”
“又无聊!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古板的了,我从街上抓一把老头儿回来,个个儿讲故事都比他们好听!”
雪莉给她一阵胡言乱语说得也闷气起来,想了想又说:
“等到了二年级就能学魔法……”
“哎呀!……怎么不早说!”格琳兰一下子蹦了起来,“成交了!成交了!看吧!魔法,嗨!喝!”
如此雪莉才笑了出来,说:“这也不能急,要等二年级。”
“二年级?喔。”格琳兰说:“一共几个年级?”
“八个。”
结果格琳兰一张脸儿马上绿了,步一迈就走,头也不回,一边摇着手说:“好吧!再见了,小姑娘。再见了,雪莉·莱丝!好吧!好吧!果然是见了鬼了,八个!八年!凯瑟琳祝福!八年!”雪莉立刻又冲过来,也不拽她衣服,直接拦腰抱住她,自己那几本书全掉在地上——
“八年怎么啦?”
“八年之后我周游世界回来,顺便看你毕业,亲爱的!”
“您怎么就这么性急呢,在这儿呆上八年不会闷的!”
“雪莉,你哪儿来的精神,怎么非要留我?”
一听这话,雪莉就把手松开了,低下头,又变成一副害羞腼腆的样子,说:“我……我把原因告诉您,可您得听我说完。”
“好吧。”
于是雪莉先走回去把书都捡回来,很爱惜地用手把沾上的灰尘拭去,然后抱在胸前,就开始讲起来:
“我家住在丽沃莱的玫瑰町……”
这话昨天晚上她说过,但格琳兰见她那可怜模样儿,就没说什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我家是黄折帽,给王爷效劳,丽沃莱的赫赖那伯爵老爷是个好人,可他儿子就不地道……玫瑰町是他父亲划给他的地盘,他就在那地头上为非作歹……”
说到这她就有点儿激动了,脸也红了,格琳兰知道那不是羞红的,因为她看见小姑娘的拳头攒起来了。
“我们不知被他祸害了多少收成,他自己既不管经营,又放着森林不让我们开垦,圣母保佑,没有土地,让我们吃什么呢?我们穷了,对‘上头’也没好处呀。”
“可如果他的祸害就这么多,那我可称玫瑰町就是人间天堂了,他祸害土地,还祸害黄折帽,我们的根扎在那里,又能到哪儿去?”
说到这儿,雪莉就开始眼泪汪汪,虽然格琳兰不知道她提这些事干嘛,但还是给她的样子打动了,“剩下的你也不用说了,”她对她说,“大体上红折帽祸害黄折帽手段有多卑劣,我也知道,因为我也是黄折帽。你还是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罢。”
“我正要跟您说呢。”玫瑰町来的小女孩说:“假如我生得好看,早就被嫁出去了,但我却生了一副丑样儿……”
“这个我得更正。”格琳兰很正经地打断了她:“你一点也不丑,我以圣丽尼卡的名义发誓,一点也不。”
这下玫瑰町的小女孩笑了起来,“可别折了您的寿!”她说,“总之在我们那儿,我这么大的姑娘就得嫁人了,可我生得丑,没人要,家里人就琢磨怎么把我送出去……您知道,养个孩子得不少钱。”
“我一直信仰凯瑟琳,从白天到晚上都念她的名字,我见村里人生活困苦,还受上头欺压,就想用道义去感化那些红折帽,可谁听我的?谁又不是个素基徒?他们既早知道圣母的教诲,为什么还要去违背?”
“总有一些角落是圣凯瑟琳的光辉照耀不到的。”格琳兰说。
“您这话对极了,玫瑰町就是这样一个角落,于是我想逃离那儿,可我又不能抛弃我的亲人,所以我想出来到这儿上学。您知道,丽沃莱离哥勒堡不远,我坐马车两天就到了这儿,报名进了这里的预习班,半年后通过考试进入学院。”
“考试?”格琳兰把头一偏,她很少听这个词:“你是考过试才来这儿的?”
“是的,”雪莉点点头:“这里以前是黄折帽不能来的,统一以后才开放考试,允许几个黄蓝折帽出身的学生进来,不过绝大多数学生还都是贵族小姐,黄蓝折帽也只能去牧师班和护士班。我就是牧师班的。”
“我也是,我们都是,这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格琳兰说。
“我以为您也是考过试的,”雪莉说,“因为您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红折帽。”
“喔,我本来就不是,不过怎么‘一点儿也不像’呢? ”
“因为您说话……”雪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您说话口音太重,还有……您举止也不像个城里人,那鞋子也……”
“鞋子!”格琳兰马上叫起来,“鞋子!”她开始生气了:“它有错吗?它除了旧,又有哪点值得嘲笑呢?起码它还很干净,没把这地给踩脏了!那些红帽猪吃的穿的都是我们给的,凭什么朝笑我们?他们若肯少点税息,谁能穿不起新鞋?”
雪莉没见过格琳兰发脾气,一下懵在那里,说话又开始结巴起来,一只手抱着书,另外一只就不知道放哪儿好::“您,您误会了。”她着急起来:“我可……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可也是个穷黄帽,也许还不如您,我是说……”她眼泪又要掉下来了:“您看哪,我也是穿一双旧鞋子……”说完她就真低下头,哭起来了:“我是个黄折帽,所以没人跟我住一间,小姐们看不起我,笑我脸上有雀斑……”
格琳兰马上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她低头看了一眼,果然玫瑰町的小姑娘穿着一双带补丁的灰布鞋子,原本的颜色已经给磨得看不出来。她再看看雪莉,马上心软了,一把将女孩给搂在怀里。“凯瑟琳祝福,看我说错了话!”她拍着自己的嘴,“别伤心了罢,可怜的小姑娘,我们都是受圣玛莲僻护的黄折帽,得自己爱惜自己。我也爱惜你,别去理那些贵族,你要是读过圣释,就应该知道我们和她们什么也不差!她们有钱,我们就有这个!”她举起一个拳头放在雪莉面前,问:“瞧,这是什么?”
玫瑰町的小姑娘擦了擦眼泪,睁大眼睛盯着那拳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很认真地说:“是手。”
“哈,对呀,是手。”格琳兰笑了起来:“不过这手可攒成了拳头了。”她说。“她们有傲气,我们就有骨气,她们有钱,我们就有拳头,明白吗?”
“不明白……”
“小姐们,我也不明白。”突然在两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吓了她们一跳:“不过如果我没看错,你们两个都是牧师班的新生,要是你们还不进教室,就会被处罚。”
两个人转过身,一个一身黑色修女服的中年女教师正站在那里。
眼前这女人身材高瘦,站得很直,颧骨高突,腮部便留下大片阴影,面无表情,显然比一脸严肃还来得可怕,她那双眼睛盯在哪里,哪里就仿佛要给寒冷冻结了,格琳兰被她看一眼,便打了个哆嗦,嘴里的嚣张话儿跑不见了。雪莉也哆嗦得厉害,又结巴起来:“茜……茜拉老师,我们这,这就去……”
格琳兰一个吃惊,看着面前的“茜拉老师”,没等她说话,那女人就盯着她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话声音不大,却很清楚,吐字清晰,语调标准,仍然是不含语气,好像看着字母发音表念书一般。欧米莱的小女孩给她这么一看,也跟雪莉一样结巴起来,就仿佛自己从来都是个腼腆姑娘:“格,格琳兰。”她说,心底下产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就仿佛老鼠碰上了猫,流氓碰上了克星。
“格琳兰·希丝莉,”女人帮她把姓氏补上:“跟我来。”说完她就转身顺着走廊往深里走,四周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