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勇索性将流波邑落的指挥权暂时交给了楚天翔,对于原本是游牧民族的他们来说,战争与和平从来都不过是一线之隔。按照楚天翔的构想,整个流波邑落无论男女老少迅速的运转起来,迅速成为一部精确分工的战争机器。
直到第三日的黄昏,打制匕首小刀的隆隆铁锤声才渐渐平息,和邑落原有的短柄武器加在一起稍作清点,不多不少恰好是一千六百二十八柄。妇女和孩子们则在这两日里准备了堆积如山的芦苇干草和充足的干粮,猎刀短剑都被磨得蹭亮,在落日的余晖下闪耀出星星点点的寒芒。
苍鹰邑落这时也是一派喧闹景象,苍鹰卫们刚刚喝完血酒,不足周岁的小牛血,加上磨成粉末的鹿茸混入上品烧酒中,足以让任何一个战士在饮完后亢奋不已。打了结的舌头囫囵的说着醉话,嘻笑怒骂。巅峰时期的苍鹰卫,人数曾逾两千,而北迁到乌桓之后,所存者不过区区八百,这八百人个个都是死里逃生,从刀尖上滚过来的亡命之徒,对于明天的大战竟是丝毫未放在心上。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区区两三百人的流波邑落,大约只需要半个时辰便可杀的精光。
未能入选苍鹰卫的青壮男子们则或在磨刀,或在紧弓弦,盼望着这次出征能猎取几颗人头,为下次选卫打好晋升之阶,获得邑落男子们人人渴求的光荣。而女人们炖煮牛肉的香味此刻已在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垂涎欲滴。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则鼓着腮帮拿着号角用力吹奏,全然不知这呜呜的闷响正是阎罗对他祭品们的凄厉召唤。
邑落中唯一安静的地方就只剩下薄奚焰的大帐,守卫们早早的便将禁入的木牌挂了起来,这意味着没有人再可以进去打搅他,前些年曾有个平素甚为得宠的女人不信邪进去找他,结果却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越木牌一步。
绝对不会有人想到,设下如此森严的警备,薄奚焰为的只是安静的喝上一杯清茶,凭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茶水那种苦涩的滋味,虽然他也偶有几次品出了其中的香甜,不过他还是更喜欢烧酒那一口灌下去,从嗓子眼暖到小腹的感觉。自打偶然听外族人说起桓天喜欢独自品茶之后,他便煞费苦心的托往来的中原客商搜罗最好的茶叶带到北面来,想要一解其中的滋味,看看究竟有何迷人之处!当然,更重要的是,无论何事他都不愿落于桓天之后,即便是饮茶这个小小的习惯。
很快,他就发现了喝茶的好处,起码,在出征前夜,作为主帅,清醒着总好过醉的跟烂泥一样,尤其是杀了那个打扰他喝茶的女人之后,他感到众人目光中的敬畏又增了几分,以至于让薄奚焰心内一飘飘然,认为自己窥破了桓天饮茶的秘密。
大战前夜,残月如钩,夏日的晚风带着阵阵草木香气在原野和山林间飘荡,醺醺然催人入眠,然而在隔峰相望的两个邑落里,今夜,无人入睡。。。
当晨曦再次降临大地的时候,还捎来了一丝细雨,润物于无声。楚天翔仰面负手站在饶乐水旁,任由雨水泼洒在脸上,双眼却紧紧盯着天际,看着一抹抹云彩闪过。
桓勇与楚天翔一夜长谈,刚刚明白了整个计划,眼见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就要被这突如起来的大雨浇熄,不禁悠悠叹道:“当真是天要忘我族人么?!这么些年来,还是头一次在这个天落雨!”
楚天翔轻轻的揉捏了一下似乎仰的有些酸麻的脖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云随风去,夏雨匆匆,应是不妨事了!”
桓勇豪笑道:“哈,那看来这个老天还是很公道的,我竟是错怪他了!”,刚刚提起的心终于又放了下去。
楚天翔这时也放下心来,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该走了!”
桓勇黯然问道:“这场雨来的如此突然,薄奚老儿会否改日来攻?”
楚天翔摇首道:“我去和议的那天,他便蠢蠢欲动,待机而发了。昨夜回来的哨探说昨夜苍鹰邑落灯火通明,离开极远便可听到喧闹声,与前两日完全不同,依我看必是要有所动作!这场雨对我们来说事关全局胜败,而对薄奚焰来说,至多不过是让进攻延缓半个时辰罢了!所以他的计划绝不会因为这区区一场雨而改变!他若清晨出兵,那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我该上路了!”
桓勇初时听的连连点头,待听到楚天翔要上路时,脸色又一次黯淡下来,哀声道:“我知道拦不住你!此事太过凶险,贤弟可千万要担心!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为兄也只有提头来找你了!”
楚天翔豪笑一声道:“按照我们中原习俗,战前可不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桓大哥你是乌桓的英雄,怎么今天如此婆妈!小弟去也!”,说罢,挥手而去,只留下一个傲岸的背影和那朗朗笑声。
桓勇终究没有笑出来,而是朝着楚天翔远去的背影深深躬身一礼,宛若雕塑一般久久没有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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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然峰北,苍鹰卫的铁骑正在踌躇不前。由于相对流波邑落来说,人力的优势过于明显,所以战前他们并没有什么缜密的计划,加之久居草原、来去如风,向来不受地形束缚,因此也没有想过眼前这座山峰带来的困扰。当然,对于驰骋草原的良马和自小长在马背上的乌桓人来说,骑马翻山越岭倒也并非难事,然而山路崎岖,又被这场雨淋的泥泞,只有中间一条道可以纵马,如果依次而行,只怕到天黑也难翻过峰去。
薄奚焰此刻是极其的烦躁,昨夜的清茶虽然未让他醉去,可显然也没给他带来清醒的思考。一直到了山前,他才发现这次的出征准备的并不充分,眼前这狭窄的山道最多并行两骑。若是一路上有伏兵侵扰,只怕损失会惨重的多。不过薄奚焰并没有改弦更张的打算,以苍鹰卫的战斗力而言,眼前的意外为他带来的最坏结果不过是己方多死些人罢了。至于要到明早才能完成全队翻山,开始进攻,他更是不放在心上,仇恨既然已经埋藏了二十多年,再多一日又有何妨?
薄奚焰脸上的刀疤上泛起了狰狞的红色,随即吼道:“苍鹰卫听令!按原计划翻山!须要当心伏兵,遇有可疑人,一律:杀!”
话音刚落,弓弦声便应声而起,远处一个蓝色的身影有些笨拙但却恰到好处的避开了几只袭来的利箭,以一种奇怪的速度迅速靠前,口中大呼道:“薄奚大人!是故人来访,箭下留情!”
一丝鄙夷之色闪过薄奚焰的目光,他嘿笑了一声吩咐道:“住手!带他过来!”
楚天翔又一次被几骑精骑围着,移到了薄奚焰的马前,此刻他的蓝布衫上早已泥尘斑驳,脸上也洒着些泥点,却偏偏做出一幅谄媚之色,显得非常的滑稽可笑。
薄奚焰打心底里有点厌恶,但是眼前这个显然刚从流波邑落过来的人,对他的价值不言而喻,因此只得堆出笑容道:“原来是楚先生,莫非您是要做当日所说的那识时务者了?”
楚天翔的脸色由白转红,似是也有些赧然,随即又化为谄媚的笑容,薄奚焰对中原人的印象大都在那些随机应变,颇能屈伸的边境客商身上,看见楚天翔如此形状,觉得极为相仿,疑虑才算是被彻底打消。笑道:“莫非桓天不肯答应老夫的三个条件?”
楚天翔恨恨道:“那老儿不知进退,幸好我知机的快,打算去投奔大人!若非如此,眼前大人的大军一至,小人只怕立刻要化为齑粉,被他累死了!”,说完重重的朝地上唾了口唾沫,引得薄奚焰哈哈大笑,不迭声的赞道:“骂的好!”,原本轻视楚天翔的心中也生了些好感。
楚天翔却眼珠一转道:“我在半山腰便看见大人兵马在此,现在依旧未动,莫非大人打算半途而废了?”
薄奚焰被他说的一叹道:“山路难行,此路只能并行两骑,行来想必颇为费时,方才正是为此斟酌进兵之法!”
楚天翔笑道:“流波邑落不过两三百人,大人的八百铁骑便出动个十之一二也就够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难道三百铁骑还不足以取胜?”
薄奚焰笑道:“那倒也是,只是若过去的人少了,地形不熟,只怕要费些周章!若是桓天设伏于路旁,那就更是不妙!”
楚天翔淡淡笑道:“这有何难?先派三百步卒于前面开路,将三百骑兵置于队中,再留两百步卒断后,并接应后面人马。如此一来,今晚之前便可下山。下山之后,找平坦地方结阵列团,到时三百骑兵如出笼猛虎,加上数百步卒从旁掠战,赢了此仗还不是易如反掌?”
薄奚焰听得连连称是,但心中对楚天翔的为人却是十分唾弃,不快的问道:“此计确是妙极,只是你与流波邑落相交数年,为何竟如此落井下石?”
楚天翔面色不变,昂然道:“昔人有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相主而事’,小人虽是一介商人,却也知道谁才是这雁然峰的真正主人!”,他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却让薄奚焰寒到脚底,暗生一计,决定在乱军中便杀了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遂道:“既是如此,你就随我前行,一起欣赏流波邑落火光冲天的胜景吧!”
楚天翔佯作惊怕,恭敬的应道:“大人有命,小人怎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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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楚天翔所料,来时匆匆的夏雨去也匆匆,阳光在不经意间重临大地,交战双方主帅的心情也都变得如这阳光一般灿烂。刚到黄昏时分,八百苍鹰卫和后续的一般步卒都陆续翻到了雁然峰南,先到的人在楚天翔有意无意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块平整的草甸,并结为圆阵,保护后来的骑兵和步卒!一切都是那么的隐秘,以致于流波邑落上下竟似毫无察觉。
圆阵在草甸上向着流波邑落的中心缓缓移动,由于只有三百骑兵,却有上千步卒,因此速度不可避免的被拖慢了下来,薄奚焰也曾想让三百骑马和自己冲阵,步兵负责扫尾,但是对桓天的了解让他觉得这样并没有绝对的胜算,更重要的是,楚天翔给了他一个更有诱惑力的方案--将步卒放在前面,到时以弓箭轮射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以流波邑落的人数而言,也许最多只需两轮就可以解决战斗。这是一个薄奚焰无法拒绝的提案。
而这个提案的代价就是,直到天已全黑,皓月当空,苍鹰邑落的人马才在对手的中心外围列好了阵势,准备交战。
号角刚刚响起,流波邑落的中心便响起了阵阵锣声和鼓声,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映照着无数黢黑的身影向着苍鹰邑落的大阵冲来,在这黑色身影上,令人惊异的混合着点点的火光和兵器的星星寒光。带起了隆隆的蹄声,宛如惊雷一般。
苍鹰卫们首次感到了一丝不知对手是何物的紧张,而那些一般的步卒持弓的双手更是不禁有些颤抖,在薄奚焰的怒吼声中,军士们才回过神来,射出了第一排箭。然而黑影的速度竟丝毫不为之减缓。
终于,有人看清了对面冲来的怪物。
“牛!!是牛。。”
被尾巴上燃着的芦苇草烧痛的公牛轻轻一甩双角,帮着的利刃已经割开了这汉子的胸膛,没有说完的话也就此凝固在喉头。
八百一十四头因尾巴烧灼而被激怒的公牛,披着的草编加上粗糙坚韧的厚皮,让它们变得刀枪难侵,普通的箭头对他们更是没有多大的威胁,身后响起的隆隆锣声与火光让它们飞一样的向心中的避难所奔去。牛角上的那一千六百二十八柄则成了苍鹰邑落勇士们的追魂噩梦。
终于,薄奚焰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逃亡,后面跟着的是硕果仅存的几十名骑兵。完全没有注意到原本在身旁的楚天翔已经爬到了一棵树上,一棵本不该在这样的草甸上出现的大树上。
大树是前天刚刚从雁然峰移到这块草甸上的,原本就是计划中让楚天翔脱身的一环,在数百头发疯的公牛面前,恐怕只有这样一株大树才能给他带来平安,至于那些苍鹰邑落的人们,惊惶之下哪里想到还可以来这里避难。
楚天翔正坐在大树如云的树冠上,俯瞰战场,桓勇已经带一百精骑掩杀过来,却是徒劳无功。在上千柄尖刀和无数的疯牛蹄下,只有一片血肉模糊,不少出生入死都不会皱下眉头的汉子此刻已忍不住呕吐起来,直到此后几十年,这里的花都比别处开的旺上许多,牧草更是要高上几寸。
看着眼前逐渐归于寂静的战场,楚天翔终于松了口气,心头微感欣然,而更多的却是深深体会到“一将成功万骨枯”后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