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师傅有命,楚天翔给小火炉添了些柴,续了壶茶后,便侧身坐下,听着师傅娓娓道来。
与洞里的温暖闲适不同,此刻的巨鹿城中却尽是一片凄凉景色,年初刚被拥立为赵王的赵歇和右丞相张耳正如坐针毡。自从闰九月秦大将章邯攻占了邯郸之后,秦军粮道便畅通无阻,虽然一时攻不破巨鹿,却也把巨鹿围的如铁桶一般。城外十里连营一眼望不到尽头。加上前不久王翦的孙子王离率领北部边防军南来巨鹿,秦军更是如虎添翼,围城之余也时常攻城侵扰,战事现在是万分的吃紧。
章邯的老谋深算加上王离的勇猛骠悍,两人一围一攻,配合的天衣无缝。看来巨鹿难保!张耳心中这么琢磨着,却不敢跟赵歇挑明,上一个赵王武臣自立为王没几天便被赵人杀了,不得已找了这个有亡赵贵族血统的赵歇以安赵人的心,却没想到个不折不扣的废物,遇事竟无丝毫主见不说,畏敌军攻城之险居然迄今没有去城楼劳军,哪里还敢再跟他道出实情。眼看巨鹿的粮食已经支持不了多久,几次向附近的陈余军求援,可均被陈余一一推搪,再也无下文了。
“陈余你她娘的实在混蛋”,张耳一直自认为是个大贤,这时候心中忍不住也是脏话连篇。这委实也怨不得张耳生气,两人都是魏国大梁人,因陈余年幼,张耳一直对他照顾有加,两个人情同父子,早已结为刎颈之交,自从秦灭魏之后,张陈二人都是通缉对象,朝廷开出千金的高价求张耳的项上人头,而陈余的脑袋也值五百金,两人在逃亡路上倒是一路患难与共,如今官越做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直至连友情也淡了。几次求援都被陈余以兵力不足推搪了!
“右相可有退敌良策了?”,张耳的思绪越飘越远,赵歇战战兢兢的一问将他思绪从陈余身上拉了回来。
“主君,陈余那厮那里只怕已是不能指望了...”,想了想,张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现实虽然残酷,但迟早还是要面对的。
一声叹息过后,君臣陷入了沉默,这时鹤苑中还没来得及南迁过冬的白鹤一声鹤鸣划过耳际,张耳隐隐的想起了一个人,自言自语了一句“难道真的只有他了?”
那个惊雷一样的男子!那个阳光一样的男子!
张耳心中大定,微微一笑,从容不迫的神情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脸上,躬身向赵歇一礼“恭喜主君,巨鹿之围不日可解。”
赵歇愣了愣神,大喜过望,疾步走来拉住张耳长袖,声音略带颤抖的问了一句“右相快快道来。”
张耳也不多言,只以食指在空中虚书了一个羽字。
赵歇一看也想了那人,乐得喜笑颜开,心头的大石算是落了地,笑着道了一声:“那就有劳右相了。”便自个去饮酒作乐了,留下张耳依旧呆立殿中,眼前幻出了那个惊雷一样的男子,和那无坚不摧迅若奔雷的八千迅雷军。
不知不觉,茶已经凉了,楚天翔和王靖早已物我两忘,只剩下了不断的问与答,楚天翔原本期待师傅将一切都源源本本说个明白,没曾想到却还是变成了自己不断的思索与回答,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心中却很清明:“谁叫鬼谷一门是纵横学呢?没有连续辩论几个时辰不出错的磨嘴皮子能力只怕还没合纵连横起来自己的身体就被君主们分家了。”,想归想,问题还是不断的继续。
“嬴政何人?”
“可以说是个独裁的匹夫,可以说是个英雄,也可以说是千古一帝。”
“一作何解释?”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是道的衍生,然后再以生万物,是现实之母,也有乾为一的说法,乾,就是天,也就是说一便是天地万物。”这段是他前年迷上庄周写的小故事时,顺便把道家典籍都翻了一翻,以他的聪慧,自是过目不忘,这时信手便拈来应对,倒也贴切。
这时候一旁的黄石公忍不住了,不由得插了一句,“错了错了,这分明是我们道家的开篇鸿义。”黄石公一直潜心修道,还著有黄石公素书一卷收于道藏太清部之中,怎么会不知道这是自家的法门?虽然这段他听起来是入耳无比,但感觉还是得声明这是道家学说,朋友归朋友,这宗派之争他可没忘记。
楚天翔大叫不妙,自己没事就爱看个杂书这不经意间又被人泄了老底,看来少不得又要被批判什么学不专心了。没想到王靖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世上的事哪里尽有那么复杂,往简单处想,往现实处想。”
楚天翔琢磨了半天,方自期期艾艾的说了一句,“天下统一?”语气中尽是疑问和不解。
“是啊,天下统一,自黄帝以来的千年时间,无论夏或是殷商,又或刚亡不过五十载的周朝,始终是诸侯并立,各地的文字,度量衡器均不相同,哪里又谈得上什么统一。因此周室一弱,天下诸侯竟有一百多个,个个称王。而往后天下大势却已决不会再如此,书同文,车同轨,即便现在天下又将分崩离析,但不过数年或是数十、百年,仍将合为一体,再不会象春秋那样象一盘散沙。”
王靖一口气说完,眼中竟是无限的神采飞扬与向往,也许,对于学纵横的人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见证自己的土地上诞生一个纵横四海的强大帝国。
楚天翔亦是听得剑眉一挑,面露神往之色,却又有点不解,自顾自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慢慢坐了下来,问到:“师傅莫非是想,以后天下必将统一,担心我与张良不能同时为这唯一的国家效力,可是又不忍放弃一代英才,所以让黄石伯伯代您传书?”
王靖淡淡一笑,道“正是如此,始皇帝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你方三岁便被人送至云梦山,就算入了我鬼谷门中,而为师遇见张良比你迟了两年,这孩子也是天纵之才,为免你二人再做两虎之争,为师不得不出此下策,至于伪称姜太公兵法,为的也是不泄露我鬼谷之名,姜太公是历代兵法之祖,鬼谷兵法很多东西也是脱胎于其中,所以伪称太公兵法也没什么大不妥。”
楚天翔这才彻底明白,正准备趁此机会再追问自己究竟是何人送上山来?父母是谁?却看见师傅摆了摆手,想是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他也只得作罢,多少年来,每当问及这个问题,师傅总会一声叹息,然后告诉他等你学艺有成,自会与你一一告诉你,可是,何时才算学艺有成呢?好在他还年轻,烦恼很快被抛诸脑后,当然,最主要的是黄石公拿出了他的宝贝,吸引了他的目光。
黄石公的宝贝是一个木制小人,上面画满了叫经络和穴位的东西,并不是特别有趣,楚天翔很早就见过几次,拿着翻来覆去研究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而每当问起,黄石公都是诡秘的笑笑然后三缄其口,这就让本不有趣的一件东西有趣了起来,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没答案的问题是足以让人想破脑袋的。
他还在琢磨的时候,王靖却笑了起来,对黄石公道“你终于下了决心了?”
黄石公也讪讪一笑:“谁叫我没你会挑徒弟呢?也只有传他了”
两人相互一视,竟忍不住都大笑起来,竟至石洞中回声不绝于耳。
楚天翔满腹狐疑的看着两个老人,发现两人笑得都无比舒畅,更加的大惑不解。却见黄石公又翻出了随身带来的包袱,竟拿出一堆竹简来,一卷一卷数过去,竟有十八卷之多。看见那么多竹简,楚天翔暗叫不妙,这下晚上又得悬梁刺股的读书了,读书真是不如打铁啊,每次打完铁晚上都可以睡个好觉,而看完书经常得琢磨的头疼。自己平时虽读书不辍,但除了兵书之外,读的多还是那些杂书。这些个经史子集的长篇巨著,涉猎浅时,尚觉得津津有味,一旦深究,便枯燥无比。想到这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小人上的秘密了,准备悄悄溜出去,师傅在传三十六计的时候第一计不就是走为上计么?未料还没转过身去,师傅的声音已经响起,并且异常严肃:“天翔,赶紧给你黄石伯伯磕头,请他传经。”
完了,楚天翔一边暗叫不妙一边仍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心中却想着分明是你们逼我学却还要我磕头来请,真是好没天理。
黄石公摸着胡子,显得极为满意,说道:“天翔,以后你也不用叫我师傅,仍然叫我伯伯好了,我们道家的东西你自己平日也看了不少,虽然我知道你只是喜欢庄子写的小故事,也罢。不过,今天我老人家传你的你一定要认真听了仔细去学。”说到这里,平日不拘小节一贯春风满面的他竟也板起脸来,道:“只因我传你的是医家秘术,医术上的事情,关系到人命,生死之事,来不得半点轻忽。这里是我所搜集上古至今的各类医理药方针灸技法,共十八卷,其中《素问》九卷,《针经》九卷,一直没想好名字,刚刚听你师傅说到伪称姜太公兵法一事,我倒是有个打算,也伪托医家之祖黄帝之名,就叫它《黄帝内经》吧(注:黄帝内经实成书于战国,针经九卷后改名为灵枢),天翔,你觉得此名可够分量?”
楚天翔此时头大如斗,哪里还顾得上去计较名字是否威风,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王靖突然说道“天翔,你医术小成之时,便是揭开你身世迷雾之日。”
楚天翔每次被师傅艺成两字所惑,这次也算学乖了,急忙问道“怎么样才算小成?”
王靖竟被问的一愣,赶紧看向黄石公,却见黄石公不紧不慢的说道:
“能配成一元复始丹就算是小成,能施万物归元针可以算是大成,天翔,为医者,只要有一颗慈悲心,两只玲珑手,小成也不是什么难事。”
楚天翔立刻伏下身去,在竹简上寻觅着哪卷刻有一元复始丹几个字,默默的念叨着“一元复始丹”几个字,片刻间已将上古天真论篇、四气调神大论篇、阴阳应象大论篇等一一翻过,却连一丝痕迹也无,望着剩下的那许多,不由得呆住了。却听得身后的黄石公大笑着说“不急不急,这些留待以后慢慢研读,过些日子我可能要下山一趟,还是先将这木人经络穴位图传给你吧,即便以后你纵横疆场,也是大有用处。”
听到纵横疆场几个字,楚天翔立刻两眼放光,丢下书卷便围了过来,黄石公见一句话收到奇效,嘿嘿一笑,一老一少便开始指指点点的参详起来,倒是王靖半句也插不上,加之也是一代宗师,顾及身份,也不便听那黄石公的不传之秘,便自踱出洞去,冒着严寒去浏览冰塔掩映的水晶世界了。 一连两日,老少二人皆沉浸于医道相传之中,而王靖也自悠然,每日外出赏景,乐得逍遥。
直到第三日晚,黄昏已近,一老一少觉得腹中饥饿,方才醒觉,拍手站起,却不见王靖,只得走出洞外,去寻王靖,却不料遍寻无着,转过冰塔却见远处隐隐绰绰两个人影,一躺一蹲,便急奔过去,走到近前,一老一少却同时“啊呀”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蹲着的正是王靖,躺着的却是一青年男子,一件赭红袍下掩着轻皮衣甲,腰间挂着剑鞘,鞘内却是空的,长剑早已不知去向,浑身是血,人虽已昏迷,但仍显出一脸的骠悍,王靖正拿着随身的一方丝绢为其擦拭创口止血,看见黄石公和楚天翔,面露喜色,说道:“来的正好,再晚来片刻,这汉子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黄石公本是医林中神仙一般的人物,此刻看见这汉子的伤势,竟也蹙起眉来,略一思忖,随即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内有金针数根,迅即便施起针来。约莫一刻时分,施针完毕,汉子仍未醒转,黄石公却已汗透重衣,显是过于专注精力消耗甚巨,转过头来对楚天翔说:“抱他回洞去吧,应无性命之忧了。”
一旁侍立良久的的楚天翔也长出了一口气,立刻抱起那汉子疾步当先走回洞内,汉子虽身躯魁伟,但对于天天打铁的他,抱来自是不在话下。许是洞内温暖利于恢复,待得二老也从外进得洞来,那汉子竟已悠悠醒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