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栎谙如愿以偿,在高考之前,提前被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录取了,他收东西回去的时候,我去送了他。
「鹿生,你能说服我,难道不能说服你自己吗?」
他问我。
而面对他忽如其来的问题的我,像一个被忽然按下暂停键的人偶。
从前我听说过很多长长的故事,领悟过许多自以为是的道理,但现在我只想简单的过完一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
活的永远像什么都没有,就不会再失去了。
栎谙,你以后会明白的。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明白,你走的比我要远多了。
栎谙离开了我。
后来的我又参加了一次高考,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当年考了什么,如果记得的话,这趟人生说不定会畅快许多。
可惜不记得,我忘记的东西,总是会比记得的东西多一些。
我过的比过去要好了很多很多,可是这个好,也说不出具体的好法,人生总是辛苦的。
我还是在走一条老路上,只不过这一条路比过去顺当了些,光鲜了些。
我开始回忆栎谙的那一副光影,回忆起当年。
栎谙,你已经走上了那条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像我当年一样。
当年的我就是现在的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一定要告诉我。
痛到麻木的我,要怎么才好。
9
我又遇到了他。
夜色被霓虹灯映射的五彩斑斓,路过大楼的时候,楼下围了好多人,还有消防车,路过灰白色吵吵嚷嚷的人群,听到他们小声谈论,一两句话飘到我的耳朵里。
「顶上说是有人要跳楼,好多记着都来了。」
「怎么会惊动记者。」
「听说是个画家,很有名的天才。」
「栎谙。」
叶子终于承受不住露水的重量,叮咚一声滑了下来。
我抬头,根本看不到大楼的顶层,风从那上面吹下来拉扯着我的头发。
我低头钻进了那栋楼房,观光电梯上的数字快速的往上翻动,每一层楼的灯光有节奏的扫过我的脸。
他坐在围栏外,身边放了好多个啤酒罐子,其中几个已经空了。他两条腿荡在空中,身后一段距离外站满了人,都在劝诱他别做傻事。
他却兀自哼着歌,全然不在意。
翻过围栏的时候栎谙才回过头看到了我,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他说。
「鹿生,你来了。」
他把手边空掉的啤酒瓶子用手揉扁,然后用力扔向前方,他力气用的大,整个人被惯性带的差点倾出去,后面的人群传来一整惊呼,他却笑了。
好像他还是十八岁的时候,像个讨人厌的痞子。
「鹿生,你是来叫醒我的吗?」
我蹲在他旁边,神头往下看了看,大楼玻璃幕上反光着各种颜色的灯光,高高的落差让我头晕的厉害,腿也发软,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栎谙好像被我逗乐了,咯咯的笑了两声,真的像个疯子一样。
他又拿了一瓶啤酒,啪的一声打开了。
我看到了自己,二十八岁的自己,和他一模一样,只是还不敢站上高楼罢了。
他画不出来东西了,那个名为天才的燃料,终于燃尽了。
栎谙,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说服不了我自己。
因为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因为我曾经从你走过的那条路上跌下来过。
跌下来,承认自己的懦弱,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太痛了。
10
「你曾经用不在乎去掩饰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现在又想到了用死亡在人生最绚烂的时候画上句号。」
栎谙喝酒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抓住那瓶酒,那瓶酒一下掉在地上,弹了一下,滚倒下来,咕噜噜的掉下了高楼,撒了一路橙黄冒着泡的液体。
「鹿生,你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懂。」
我如果什么都懂的话,就不会回到过去,就不会遇到你了。
栎谙,回到过去遇到你,应该就是上天给我的奖赏。
他撩了撩自己长到快齐耳根的刘海,「鹿生,我会成为一个普通人。」
栎谙,我知道的,因为现在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我把自己称为失败者,可是。
「成为普通人,真的很可耻吗?」
「不可耻吗?」他拨动着脚边的啤酒瓶子。
「不可耻的话,你为什么要害怕。」
「如果不是害怕,你为什么会因为害怕变成普通人,而干脆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是普通人。你明明知道的东西那么多,你明明有那么多次选择。」
烟花是灰,即使灿烂的绽放了,也还是会变成灰,变成烟雾。
重来一次,我明明有过那么多次选择,为什么还是走了同样的路。
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书里面写,活到26岁,然后死掉。
在最灿烂的年纪死去,不必面对那些苟且,面对那些生活。
因为十年前刚刚醒来的我因为知道了故事的结局,清楚的了解到,我会跌下那个名叫不凡的舞台,狼狈的像一条找不到路的狗。
我以为我会和别人不一样,可最终却发现。
没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的。
我们以后都会虚与委蛇,变得老沉世故。
这样的我们,真的可耻吗?
只是会回到平凡路上的我们,真的不对吗?
「栎谙,走下来吧。」
我们都走下来吧。
走下自己的神坛,告诉自己。
成为普通人,就是我们的结局。
栎谙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曾经教他走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现在又要他回到普通人的生活。
原来这就是答案,我们的答案。
他撑起膝盖站起来,还想说什么,往前一步,忽然踢到了一边的啤酒瓶子,一整乱响,他脚下一滑,我脑海里一片空白。
抓着他把他往里面一带,自己却因为惯性冲了出去。
风吹的我的脸颊生疼,我翻过身子,就看到离我越来越远的栎谙在叫着什么,但是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在大楼玻璃幕墙里还能清楚看到自己倒下来的声音,周围霓虹灯的灯光越来越来亮。
越来越亮,像一个五彩斑斓的梦。
梦。
一切忽然停止,嘈杂的人声,马路上汽车的轰鸣,不同商店里一叠声盖过一叠声的音乐,都不见了。
只有清晰的,泡泡啪嗒一声,破裂的声音。
11
我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我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外面最后一线夕阳也收紧了地平线一下。
我醒了过来。
我叫陆笙,28岁,是一家普通公司的普通职工。
刚刚的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长的像过了十年的梦。
12
醒来之后我,回了一趟千里之外的老家。
我隐约记得,当年我们一届的,确实有一个画画很厉害的人,没有参加高考就被录取了。但是关于那个人更多的细节,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托人找到了母校的人,借来了记录着所有在校学生消息的档案。
找到了栎谙,应该叫,李岸。
鹿生、陆笙。
栎谙、李岸。
我曾觉得我们的名字很奇怪,现在才知道原来连名字都没有什么特别。
我又辗转在网上找到了一些栎谙的信息,包括他当年那副画。
可是我没能找到他,我有一种预感,我跟他是两条平行线,像两个平行世界一样,永远不可能遇到的。
后来的我喜欢上了看画展,画,可能是我和栎谙唯一的羁绊了。
日子还是那么一天一天过去,我二十八岁的时候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
可过了三十岁,连孤独终老也没有做到。
我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结了婚,有了小孩,小孩慢慢长大,而我开始慢慢变老。
直到我的鬓边也生出了第一缕白发,我也没能忘记那个梦。
栎谙,后来的你,走下来了吗?
我又和往常的午后一样,走进了一个新办的画展。
站在大厅中央,看着面前那副悬在空中的巨大画幅,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鸡皮疙瘩漫过我的全身。
你想见到的东西,都是在你以为见不到了的时候出现的。
栎谙的光影。
我颤抖着走进去,扶着墙看着陈列出来的一副一副的画。
像走进了一块时钟,一圈转下来,从青春到迟暮。
前面围着一圈人,在听工作人员的讲解。
我也站在人群外听着,听她说到当年。
李岸先生高中的时候,曾经有很长的时间精神都被判定有问题。
他说那个时候常常能听到有人跟他说话,那个声音一直陪伴着他。
带着他走过暗,看到光。
李岸先生在人生低谷期的时候,曾经爬到大楼顶层想要轻生,当时这个消息还上过报纸。
李岸先生说,那个时候就是那个曾经陪伴了他许久的声音安慰了他。
他说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个声音,在那个高楼上,那个声音一定替他死过一次。
所以他活了过来,得到了新生。
那之后的他,只画了最后一幅画,就是各位现在看到的这副。
李岸先生画风自成一派,大都是光和影,只有这最后一幅画,他一改从前的风格,变得写实,作品名定为。
「鹿生」
落款名为,栎谙。
「鹿生,我曾经因为平凡而觉得可耻。」
「而现在觉得平凡而伟大。」
13
我想起来第一次走进画室时,画室里木头颜料胶合的味道,巨大的落地窗上透进了光,灰尘在阳光下轻盈的飞舞。
记起人群在教室里吵吵闹闹,记起那里总坐着一个老师,他的画板迎着光,笔落在纸上沙沙的声响。
记得我们后来都成为了这样的人。
不声不响,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