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庆城中的一座宽大的阁楼内,是唐门内门十四堂中“执明堂”的后堂所在,空旷的房中一老者正独坐椅上,这老者姓唐,名尧。
唐尧安然望着墙上的一对月牙刺出了神,脑海中浮现出了二十年之前的往事。
这件事已过了二十年,但就像是刚过了二十天一般,一切全都清清楚楚。
眼前窗外下着倾盆大两,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却下的也是雨,比今天更大。
那是在山西太原府官道上。唐尧骑着一匹高头长腿的黑马,控辔北行,马鞍上斜插着一根亮闪闪的金蛇拐杖,时虽傍晚,阳光照耀之下,拐杖泛着金色,唐尧却面庞带笑,心情十分爽朗。
原来一个月后是小师妹唐清芷的生日,自己奉师父之命前去登州,完成师命后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回。听闻太原府附属名城——“花城”中的白玉簪十分出名,这就要去为小师妹采办礼物。
一想起小师妹那头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脸蛋,脸上不由泛起一丝甜蜜的笑容。
这次前去登州是奉师命铲除唐门叛徒唐新阳。临走之前,师傅曾许诺过自己,一旦完成这个任务,便会传给自己唐门门主之位,届时还会将小师妹唐清芷许配给自己。
要说这门主之位虽是唐门弟子毕生所求,可和心爱的小师妹比较起来,却是万万不及的了。
想这唐新阳武功极高,但终究还是敌不过自己的金蛇拐杖,在第一千招上,被自己点中“天突穴”,死在自己脚下,看着马背上系着的木笼内唐新阳的人头,唐尧不由的纵声长笑。
唐清芷是师傅唐横独女,唐横一生只收过三个弟子,自己是大弟子,二弟子叫唐肆,三弟子叫唐邺。
唐肆武功不弱于自己,而且饱读诗书,很讨小师妹的喜欢,二人在门中被认为是一对玉人,可是这次是师傅亲口许诺保媒,也就由不得她了。
唐尧见天色已晚,便催马进城,今日的“花城”比往日热闹,原来是花城知府顾俭邀请各大武林门派以武会友,在城中摆了一个擂台,换做“群英会”。
唐尧是习武之人,望着台上各路武师你来我往的比试出了神,当时有个叫宋璧的中年男子很是厉害,一连打伤了十余名好手。
唐尧见他武功精强,也跟着鼓手叫好,看了一会,眼见天色渐暗,有官兵在四周点起了火把,这才意识到该走了。
唐尧旅途劳顿,想在此地休息一晚,明日买了白玉簪就离开,于是牵马来到一家客店门前,他清楚的记着,这家客栈名叫“宝兔客栈”。
唐尧看到匾额,心想:这家店主要么就不识几个大字,什么宝兔客栈?应该叫玉兔客栈,想是写错了。心中想那店家无知,笑着走进客栈内。
那是一个穿灰布短衫的伙计给自己开了一个天字四号房间,凡是来往旅客都不愿意住带“四”的客房,可唐尧艺高人胆大,从没有这些忌讳。
唐尧梳洗过后就要睡下,可心中激动难平,躺在床上转转反侧,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门中,想着想着,又想起了自己的劲敌唐新阳,看向地上装着他首级的木笼子。
自己艺成后曾遇两个劲敌,唐新阳是一个,另一个则是自己的同门师弟,唐肆。
唐尧起身将装有唐新阳的木笼摆在桌上,缓缓打开,露出一颗首级,首级上擦了一层厚厚的白灰,是用来防腐的,否则天气炎热,这一路走来,皮肉必回腐烂。
只见唐新阳怒目圆睁,眼神里充满着不甘,唐尧一只大手按着唐新阳的头颅,傲然笑道:“不甘有何用?只能怪你技不如人!”
瞧了半晌,正要将他的人头收起,大门忽然被打开,一个锦衣的中年男子怀抱这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闯了进来,二人正要亲嘴,忽然看见了屋中的唐尧和桌上的人头,二人都吃了一惊,那女子更是挨挪不动,身子瘫软在男子怀中。
男子毕竟镇定些,对唐尧抱拳道:“实......实在抱歉,我我......我夫妻二人走错了房间,这就去了。”
唐尧未曾在意,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出去。
二人走后,唐尧收回唐新阳的人头,重新盖好笼子上的帘布,刚要睡下,突然听到外边的敲门声。
大门打开,来者竟是方才的貌美女子,那女子一反常态,娇滴滴地说自己叫顾圆圆,手中还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汁,说是从小就倾慕江湖侠客。
唐尧自忖顾圆圆很美,只不过照自己的小师妹还是差了不少,江湖人重豪气,也是他过于自信,兜着汤碗全部喝下,没剩一滴。顾圆圆见他喝了汤,笑吟吟的走出门去。
唐尧睡到半夜,忽然觉得手脚一凉,刚一睁眼,看见两个壮汉,身着捕快的衣服,正要起身吆喝,口中却如同梦魇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
当时急提真气,劲力一崩,将那二人打翻在地,刚要出门,见门外火把连成一片,来者竟有数十众之多。
一身着官服的官员被簇拥其中,大声喝问道:“大胆凶手,你是何人?从何而来?”
唐尧认得是白日在擂台观武的知府顾俭,嘴张的老大,手上不住地摇摆,口中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顾俭大怒道:“装腔作势,胆敢戏弄本官!”说着指挥身后数十名官兵围了上来。
唐尧拳打脚踢,打翻几名官兵,眼看对方人多势众,就要回屋去取金蛇拐。进了屋子,却看见一个男子不慌不忙的坐在床上,手中玩弄着的正是自己的金蛇拐,唐尧眼角猛的紧缩,心中狠狠的道:“宋璧!”
宋璧闷哼一声,一掌打来,唐尧知他厉害,却不害怕,还了一掌,二人各退两步。
屋外众人冲了进来,挠钩套索齐发,唐尧奋力还击,屋内狭小,身上被钩得鲜血淋漓。
顾俭见拿不住他,手向后招,进来一批手持各种兵器的武林中人。唐尧本就不擅空手肉搏,此时身上还有伤,只记得被几样沉重的兵器打在后背,吐了两口血,就被擒住了,关在一间黑漆漆的地牢中。
宋璧深知唐尧武功高强,命工匠打造了一对十斤多重的铁钩,要锁他的琵琶骨。唐尧望着亮闪闪的铁钩,生平中第一次求饶,凶神恶煞的狱卒还是给他带上了冷冰冰的铁钩,随着唐尧撕心裂肺的惨叫,整个世界顿时一片鲜红。
自己醒来之时,眼前一片昏暗,四周飘散着恶臭,钻心般的疼痛弥漫了整个身躯,他不敢动,口中只能喃喃道:“水,水……”声音在冰冷空洞的牢房内回荡。
唐尧垂着头,望着自己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双脚,好似一堆烂肉,想来自己的脸也好不到哪去。
一觉间天堂地狱颠倒,回想事情始末,定是那名叫顾圆圆的女子给自己下的慢性毒药,自己本就不讨师妹欢心,此时容颜尽毁,还有何面目再回城都府去见小师妹?
双目灼红中,体内的“大重阳诀”悄然运转,原来此功九天是一个循环,又谓之“大冲关”,今天正好是第四日。
等待是孤独痛苦的,他在等待,孤独的等待……
“咔!”唐尧修为运转挣脱了铁钩,走出牢笼,才发现这里是一处地道,四周没有一间牢狱。唐尧仰天长笑:“谢谢顾大人对我唐尧的照顾,我这就去好好酬谢你!”
说着,步履蹒跚的向地牢口出去,出了地牢,上边是一排排牢房,犯人们望见唐尧的样子,都是不住地后退,眼里透着惊恐的神色,一名狱卒见唐尧从地牢内走脱,挥舞单刀上来就砍。
唐尧单手拿捏住刀刃,轻轻一掰,腰刀从中间折成两半。
唐尧拿起那段手中的断刃,双手颤抖的抬起,看着自己的面庞,眼神由期待变成恐惧,恐惧转为哀伤,哀伤进而演变成愤怒,滔天的愤怒。
唐尧手起刀落斩了狱卒,跟着杀了牢房里所有的囚犯,凡是看看过自己脸的人,都该死。
走出花城牢房,外边下着大雨,很大的雨。唐尧孤身走在大街上,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怪物,是她!是她毁了自己的前程,是她!毁了自己和小师妹在一起的美好日子!
唐尧走到顾府门前,冲进府中,如同拍打蚊虫般,顺手劈死两名丫鬟,顾俭一家人正在辇下赏雨,见了唐尧杀奔进来,都是一惊。
宋璧也在座中,看了眼唐尧,对顾俭拜道道:“大人莫慌,看我再去擒住这厮!”
顾俭深知宋璧的武艺,笑眯眯的端起酒杯,拱手道:“那就全都依赖宋大侠了。”
顾圆圆躲在顾俭的身后,不敢去瞧唐尧的眼睛,顾俭只道女儿害怕,拍着女儿的手道:“女儿啊,有为父在,不怕。”
宋璧走入雨中,手中拿着的却是唐尧的金蛇拐杖。
唐尧不由分说,一掌向宋璧击去,宋璧左手还掌,右手握拐向唐尧左肩猛砸下去,“啪”的一声响,好似筋骨折断,唐尧口中鲜血喷出,这一拐唐尧没有躲开,或者说是他根本就不想躲。
宋璧望着唐尧披头散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戏谑道:“被自己兵器打伤了的滋味,不好受吧?不过说实话,你这把金拐还真是不错!哈哈哈哈!”
宋璧在笑,笑得像个疯子。
唐尧一口鲜血喷在他脸上,睥睨道:“你错了,这不是拐……”右手反背,嚓的一声嘶响,只见唐尧握住了金蛇拐的末端,抽出一把三尺来长的剑来,自上而下的砍了下去。
宋璧左肩斜至右腰渗出鲜血,目光中露出了极度不甘的神色,这是唐尧第二次显露自己的武器,第一次是面对唐新阳,他临死时也是这样的神色,惊诧中带着一丝不甘。
唐尧伸手推开宋璧像碎肉一样的尸体,向顾俭一家走去。
顾府家眷见宋璧已死,都是四散的逃跑。唐尧一把就抓住了顾俭,让他亲眼看着一把长剑从自己心脏穿了出来。
唐尧仰天长笑,出手便杀人。终于,在那顾大人府上的井中,发现了藏在井中浑身颤抖的顾小姐,她被藏在了井中的木桶内,木桶另一边绳子拴在树上,使木桶不至于掉落井中。
顾圆圆泪眼朦胧的望着唐尧,娇声道:“饶命,只要你能放过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你现在的样子……”
唐尧冰冷问道:“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顾圆圆望着他满身的鲜血,神色恐惧地道:“我,我和刘府的公子刘洋相好,哪天走错房间被你撞到了,我怕你出去胡言乱说,然后他给了我一包药,说给你喝下,诬陷你是杀人犯,就能叫你死无对证。”
冰冷的月光洒在唐尧如同僵尸般的脸上:“你不是喜欢躲在井里吗?好,我成全你。”说着,一剑斩断了系在树上的绳索。
随着顾小姐一声的惊呼,唐尧的心,如同井中传出的投水声一般——转瞬冰凉……
可是唐尧的愤怒并没有消散。那一夜,“花城”内腥风血雨,没有玉簪,只有鲜血和死亡,城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至极的血腥气。
唐尧他不甘,越是不甘,就越是癫狂,他手中握着金蛇剑,没有放过每一个角落,上至朝廷官员、苍髯皓首,下至流民乞丐、黄口小儿,无论城中男女老少,都没能躲过唐尧的剑下。
所有的人都成了他剑下的亡魂,唐尧随意挥洒,把学到的剑法,拳脚、暗器……每一种武功,都永远的烙印在了每一具“花城”尸体上。
月升中天,泻在一个在血水中徜徉的男子身上。男子脚步抬起,每一步都会给前方的路上踏出一个血脚印,江湖上随之而来的送给自己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称号——血浮屠。
可是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眼前的一幕幕却仍历历在目,想到师妹唐清芷,唐尧眼眶湿润,而他眼中流下的不是泪,是血。
唐尧收回思绪,看如今,自己手握唐门生杀大权,唐芍不过是自己的傀儡罢了。可物是人非,情景不再。
有时越想得到的东西,一旦真正的得到,却远没有争取时来得快乐。
门外清脆的敲门声响起,唐尧闭上眼睛,声音疲惫的道:“进来。”
来者是一个全身黑袍的青年,行动利落,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高瘦,面庞英俊刚毅。
男子走到近前,单膝跪地,对唐尧俯首抱拳拜道:“师傅,泉州的事解决了,听闻您今日和人交手,不知您的伤……?”
唐尧未然叹息道:“霄儿,是为师老啦。”
那青年名叫唐凌霄,是唐尧此生唯一的弟子。
唐凌霄抬起头,露出一对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凿凿道:“今日之事定是有人指使,要不要徒儿前去查明?”
唐尧摇了摇头,看着唐凌霄的脸,欣然道:“为师栽培了你十几年,可千万不要让为师失望。”
唐凌霄双眉一聚,凹出一道剑形的深坑,朗声道:“凌霄定不负师傅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