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念华常去院里的小厨房。顾清远胃口开了一些后,一次念华让厨房用葱姜将肉酱爆香,浇在顾清远的清蒸鱼上,顾清远多吃了两口,还赞了一句,念华便时常下厨,指点着小厨房的人做两个新鲜别致的小菜。小厨房里管事的郭嬷嬷是肖氏的人,头回见念华下厨,她立刻差人回禀了肖氏,肖氏待人查看无碍过后,又见念华做的菜顾清远愿意吃,就吩咐郭嬷嬷由着念华的意思做吃食。郭嬷嬷见主子点了头,乐得把事推出去享清闲。
清心阁小厨房的差事确实是个好差事。整个清心阁算上玉姨娘统共两个半主子,主子们不宵夜不宴请,吃的东西也按着时辰来,钱物又供得足,郭嬷嬷很知足。虽然大奶奶最近来厨房勤了些,却是不问采买不管人事,想要什么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时还亲自动手,对小厨房上上下下的人和气又大度,上房的饭食有她作主,大家伙儿的担子更轻巧了。
念华来的时候郭嬷嬷正在发愁。昨晚她不当值,一进家门,她家老头子就跟她说了一个坏消息。她儿子所在的顾家米行,被四爷寻到一个错处,打发了掌柜的,一众办事的人都挨了罚。她儿子因是随了她们两口子算是肖家过来的陪房,一时还没被撵到田庄上去,但是在米行里被停了差事和月钱。爷儿俩个都担心四爷接管了米行,肖氏的人免不了被架空排挤,失了前程,想让她寻个机会到夫人面前求一求,把她儿子弄到肖氏自己的私产铺子里去。
郭嬷嬷正发愁不知怎么向夫人开口,就听闻大奶奶来了。清心阁里人事财权都在玉姨娘手里,但大奶奶终归是个主子,郭嬷嬷忙收拾好心情,笑脸相迎了出去。
念华也没心思进去,站在院门口略问了问,见厨房里一切都准备得妥当了,就让人把胡桃红枣糕细细包上两包给秋嬷嬷送去,又让春雨再包上一包带着,去看齐氏。自己不好太早回去,早起去睦元堂请安时,听说齐氏身子不太舒坦,正好过去看看。
大白天的走大道去看妯娌,也用不着太多人跟着,念华只带了春雨跟着。
入了冬,外面冷得紧,下午的太阳都变成了个泛黄的白瓷盘,没有一点热度。这会儿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念华觉出了一丝寒意,却不敢缩肩哈腰有丝毫松懈。她紧了紧身上银红撒花袄裙,仪态端庄的走着。她时刻记着进府时嫡母黄氏说的话。她没有娘家人帮衬,没有嫁妆傍身,和夫君之间还横了个青梅竹马的玉姨娘,偏这玉姨娘还得了夫人的青眼,统管着清心阁里的大小事宜。平日一些小小不言的事倒罢了,院子里总有些刺心的话,让她不好计较,也不能计较。
走着走着,春雨在身后轻声提醒她:“奶奶,六爷过来了。”念华恍然抬头,见前面道上有个穿鸦青斗蓬的男子,正缓步迎面走来。果然是顾清华。
上次梅园相遇后,这还是念华与他第一次遇见。距离有些远,避开了就是。念华带着春雨走到甬道右侧,微低了头,加快了步伐,算好了要从斜前方的岔道绕出去。前面的顾清华也加快了脚步,念华还没走到岔道口时,他也快走到跟前了。倒象是两个约好了似的。
念华只得停下来侧身避让。她是长嫂,和小叔相遇,本不该她先避让的,可眼角余光看到顾清华没有避让的意思,在甬道中间走得又快又急。
“这么冷的天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念华见那个斗蓬角停在了她面前,她能想象出他蹙着眉头的样子,心里有些惊慌,顾清华没有唤她大嫂,责备的语气中带着亲近。
“六叔安”,他不叫念华自己叫:“秋嬷嬷来看大爷了,我见小厨房里有新做的胡桃红枣糕,就想给五弟妹送去。”两句话交待了她外出的原因,顾清华也是聪明人,猜到秋嬷嬷有私话要说,她是要寻个由头避出来的。可是天气这么冷,她穿得单薄,还连个披风斗蓬都没带,下面侍候的人不经心,她自己也太不在意了,顾清华不由沉了脸。
他冷冷地看春雨,不满地说:“你是怎么侍候的?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给主子取个披风带上!”他是常来清心阁的,春雨见的都是他如春风拂面的那一面,这般板着脸训斥人还是头一回遇上。春雨立刻垂下头去,告罪道:“都是奴婢的错,思量得不周全。”念华出声相护:“只是临时起意,而且去你五嫂那里也不远,是我没让她带……”
平心而论,春雨虽不象春绿那般跟念华亲近,但是本本分分,凡事都按着规矩来,对念华也不谓不尽心。笼络住下人的心,不能光靠着上位者的权势威严,更要让他们知道跟着你能得庇护有前途。念华如今的处境,是威没有,银钱也不足,只有善待下人,求个将心比心,将来有个万一,身边能有个报信、帮衬的人,最不济也不能出落井下石的人。
顾清华却没理会她的回护,依旧冷着脸道:“即是知道办错了还不快回去取件披风来!”春雨不敢动,有些慌张地看向念华。春雨要走开了,这里就只剩下念华和顾清华了,实在是不合规矩。
“无妨的六爷,”见顾清华还是冰冷的坚持,念华暗自叹了口气,“既然这样,春雨陪我先回去,胡桃红枣糕再派个人去送一趟吧。”念华侧身行了个礼转身就想回去。
“等等!”顾清华犹豫了片刻,象下了决心似的,一字一字地说:“大嫂,我有话跟你说。”
念华和春雨都有些惊诧。小叔子拦了嫂子的路说有话说,这事要是传出去可是有些说不清。
“六叔”念华正色道,想提醒他一句,还没等她接着往下说,顾清华就皱眉让春雨退下,口气不容置疑。春雨没见过这样的顾清华,见他一副非说不可的样子也是提着心,生怕有人见着了乱传话。念华也担心这个,她制止不了顾清华,他即然非要说那就快说,早说早离开。
念华冲春雨点点头,示意她退到身后去。然后敛了神色,摆出一付洗耳恭听的样子。
顾清华反倒没话说了。他有点心神不宁地看向念华身侧的金叶刺槐,那树的树叶都掉光了,只剩下遒劲的枝干直指云霄。“六叔”,念华轻轻唤了一声,只觉得他落在树杈上的眼神有着与年龄不符的颓废苍凉。顾清华缓缓收回目光,轻轻地看着念华,张张嘴,终是说出了几句话:“年下了,府里来往人多,人多事杂,大嫂平时多留点心,少跟外人打交道,无事也不要出清心阁。”
念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明白他是好意,便点头称是。顾清华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放低了声音说:“我给你找些书来,闷了就在自己屋里看,不要出去了。”念华听得他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是从大家庭里出来的,知道后宅之中人事复杂,变故颇多。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六叔,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顾清华却又把目光移到那金叶刺槐上,他闭了闭眼,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婚事定下来了,年前就要把人抬进来。”念华闻言一怔,现下离过年只有一个来月,此前从没听到过顾清华订亲的事,这么急办婚事极是蹊跷。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还道着喜:“那么说,这个年六弟妹就能在家里过了?那是好事,恭喜六叔了!”“何喜之有?!”顾清华猛地打断了念华的话,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她:“我和你都是一样的人,自己的事自己做不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