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光友一如既往,独自在院坝里抽旱烟。他斜坐在褐松木躺椅上,一摇一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厚厚的夹棉毡帽下,眼睛微眯着,嘴唇边,烟熏着的地方湿漉漉的;左手颤巍巍地扶着烟斗,右手提着竹制的火盆,伸在两腿之间;长至脚踝的黑色粗布棉袄和灰布棉鞋上落满白雪。院坝靠房屋边,被屋檐挡住的两个角落里,雪花飘不到,平时缺少打理,长出不少青苔,大黄狗和小黑猫正彼此撕扯着,在两边青苔上来回打滚;偶尔冷风刮过,地面上的茅草打着翻儿串到卢光友的脚面上。卢光友对这一切恍若未闻,明明不到四十的大好年华,竟似垂暮的老者般龙钟。“咚”!卢归来从院坝边,斜坡上的褐松林里跳上来,稳稳落在卢光友身前,嬉笑道:“爹,我回来了!”卢光友略略抬眸看他,没说话,只是用力抽了几口旱烟,磕了磕,又连抽几口,确认完全没烟叶后,才缓缓起身:“笑得好难看,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卢归来差点没憋住泪,心里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没什么事,娘——回来了么?”卢归来悄悄指向屋后,卢光友摇头,往厨房走,“没,有事吗?”卢归来跟上他无所谓道:“在回来的路上,有个紫色光团从我们这边飘出去,光团里面摇摇晃晃的,看不真切,隐约是个小人,飞得太高。”厨房里烟雾袅袅,靠屋后斜坡的墙边开了一道木门,正对斜坡的石阶,通向左侧的猪舍。门后有个石头水缸,盛着大半缸水,水缸旁是张四方形的餐桌,靠水缸的木头条凳上,摆着一把木瓢儿,卢归来连蹦带跳跑过去,抓起木瓢儿从水缸里舀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他擦擦嘴,转身来到灶当门添柴禾,见里面还有烟火,抬头笑:“爹,你又给我焐褐薯了吧?”卢光友正揭开大铁锅的盖子,热气一下子冒出来,他挥开水蒸气,把长长的竹筷子插进锅里,检查里面的褐薯是否熟透,满满一大锅,下面没削皮的是给猪吃的,最上面削皮了,还蒸着米饭,是他们的晚餐。看到卢归来那忝着笑脸的样子,卢光友忍不住长叹气:“行了,笑比哭还难看,说说吧,又输给卢一新了?”卢归来站起来,转过灶台,按住卢光友拿锅铲的手:“爹,我在说紫雾,那么明显,而且是从我们家后面飞出来,您一定是知道的,对不对?”卢光友手抖了抖,然后拿开卢归来的手:“归来,我们好好吃完这顿饭吧。”其实,卢归来也确实饿了,只是他一直崩着神经,没有食欲,这会也索性帮着盛饭,上菜。
饭桌上,二人吃得很安静,也很迅速,差不多八分饱时,卢光友放下碗筷,一瞬不瞬地看着卢归来:“吃好了吗?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坐一起吃饭了。”,卢归来放下筷子,想想又拿起来,夹了几口蕨菜,大口吃完才道:“吃好了。”卢光友点点头,拉出旱烟,点燃,“吧嗒”,重重抽了一口,缓缓道:“那是被紫色魔气吞噬后的能量团。我这两年浑浑噩噩,只两件事不糊涂,守护你,和帮圣者收集这样的紫雾能量。”卢归来惊讶地张大嘴,想说什么,被卢光友打断:“紫色魔气就像瘟疫,一旦有血和体液接触,就会被缠上,至死方休。同时它还阻止我们的思维感知,只要一段时间不提及,我们就会渐渐将其忘记。”他又狠狠抽了几口旱烟,烟雾熏得他脸色似乎也带上了紫气,这次卢归来没有插话,只静静等卢光友往下继续,“其实,我的体能是不够资格成为卢一新那样的圣使的,只是——,哎,不说也罢,他们改造我的身体,并赐给我紫瓮鼎收集魂能。”卢归来试探问:“那到现在,你收集了多少个?”“百来个”卢光友砸吧着,斜斜瞟了一眼卢归来,“很多是不是?卢一新还收集得多些!你是不是还想问,死去那么多人!为什么村子还那么热闹?”卢归来没有否认,卢光友磕磕烟斗,又点上一根:“你没去过卢家沟里两个村子之外的地方吧?”卢归来摇摇头:“小时候去过,这两年圣者规定不能去,有几个偷跑的都消失了!”卢光友脸色苍白:“都被那些地方的紫雾吞了,那里的紫雾已经浓得像黑夜。剩余的人都搬到我们村子了,因为这是圣者的大本营。”卢归来不禁打了个寒战,拍案而起:“什么圣者?魔鬼还差不多!你们为什么还助纣为虐?”卢光友拉他坐下,摇头自嘲:“我们不做,自然有别的人,我们做了,至少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卢归来依然愤怒难平:“圣者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道,我们只能听命而已。”卢光友砸吧嘴,狠厉道,“再说,有的人就是该死!你以为卢光万是凭什么选他的炉鼎的?凭媚色,凭她们骨子里的放荡!”卢归来坐直身子,他知道炉鼎的意思,也记得两年的事:“大伯,他,是怎么变成那样的?”卢光友眼神悠远,说了个故事。
卢光万二十岁时,正好赶上选拔圣使,他是个有本事的人,毫无悬念的赢得滑雪比赛头名,得圣者改造,成为圣使。其胞弟卢光友,是个不折不扣的混混,干尽偷鸡摸狗之事,被人打断子孙根,卢光万愤起,只身寻仇,扯掉所有参与过的人的子孙根,打断其手脚。狠辣血腥,一时吓住所有村民,八面威风。半年后,他突然留书说被圣者选中,去天绝山脉历练,将徐翠云及其腹中胎儿托付给其弟卢光友。从此杳无音信。来年徐翠云生下卢归来,卢红焰亲自接生后直接抱走,卢家众人连是儿是女都不知道。第二天,卢华伦亲自将其送回,告知取名卢归来。卢光友身残后,突然转了性,踏实顾家,完全变了个人。村民原本对他们家颇有怨言,但顾念卢光友家有二老,本身又残疾,徐翠云孤儿寡母,也就不了了之。
十四年后,两年前,卢光万突然回来了,身着白衣华服,眉目没变,却总觉得俊朗了几分。这次回来后,从来没人见他笑过,永远板着脸,冷着唇,对离开这十几年只字不提。卢家屋后山,坡上有一株四人才能合围的褐松,卢光万回来第一天就在这株树上建了间小木屋,除了徐翠云,不与任何人交流或靠近。而徐翠云,自从卢光万回来,对捧在手心疼了十多年的卢归来,突然冷淡了许多,一门心思都在卢光万身上。
说到这,卢光友停下来抽烟,卢归来握住卢光友提烟杆的手,坚定道:“大伯才是我的生父,娘早就告诉过我,但是,我的父亲只有一个,那就是您。”卢光友脸色柔和了许多,正待往下说,卢归来却脸色不自然地打断他:“后面的,我都记起来了。”
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三个月。卢光友与住他坡下的邻居张治争一块肥地,言语互掐无果后,升级到大打出手,张治身材略矮,被混子出生的卢光友揍得鼻青脸肿,他妻子赵肥婆早忘了卢光万的存在。扛着锄头,冲上山顶,指着卢家大门就骂,说卢光友不能人道还撩拨活寡妇;说徐翠云顶着幅臭皮囊勾三搭四;说卢归来是来历不明的野种;卢家二老前世造孽,这辈子才生出这么些孬种。总之什么最伤人,挑什么说。彼时,临近晌午,卢光友正在灶房后的炉子上给母亲熬药;徐翠云在准备午餐,卢归来在灶后为她添置柴禾。卢光友的父亲卢拿在院坝里抽旱烟,他盯着气势汹汹的赵肥婆,神色变幻,没有说话。卢光友听到声音,迅速步出灶房,正要驱赶赵肥婆,卢拿一把拉住他:“你把人张治咋样了?”,卢光友觉得父亲有些奇怪,愤愤道:“能咋样?皮外伤而已,这个女人就是个泼妇!”说罢,再度去赶赵肥婆,赵肥婆挺胸抬头:“怎么,卢光友你打完我男人,还要打我不成?卢家沟怎么就出了你这样的流氓?我呸!”卢拿不耐烦地推开二人,右手碰到赵肥婆胸口,立刻收回来握住,赵肥婆挑衅地再度挺胸,鄙夷道:“卢拿,你是故意的吧,史大姑病重,把你憋坏了吧,瞧你那孬样,真恶心。”
卢光友本来气愤难当,听到这,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卢拿,嘴里仍然讽刺道:“你当你是柳妞儿呢?爹,我不管了,你看着办。”说完便返回厨房,赵肥婆不甘地朝卢光友大叫:“我是不及她好看,那你那恶心的爹,下地干活的时,碰面就装作不经意地抓弄我是怎么回事?嘁!”卢光友“砰”地关上灶房门,徐翠云拉着卢归来从门口让开,有些担忧,卢光友摸摸卢归来头顶,朝徐翠云苦笑道:“嫂子别介意,赵肥婆那种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满嘴跑大粪。”说着,继续回屋后熬药,徐翠云白着脸:“这些话,我听得多了,不碍事。”遂又对卢归来温声道:“别出去了,都不是什么好人。做饭吧。”卢归来看大人们都不高兴,就乖乖地回到灶后烧火。
屋外,卢拿嘿嘿笑了笑,看着赵肥婆,搓着手不说话。赵肥婆自觉无趣,扭身要走,卢拿伸手去拦,赵肥婆指着他鼻子吼道:“咋地,真要打架?”卢拿忙收回手,又觉得没什么道理,犹豫间,卢光万耷拉着脑袋,从旁经过,赵肥婆的大嗓门让他目光斜了斜,随即摇摇头,正欲往屋后走,踏出半步又折了回来,居高临下细细打量赵肥婆,后者满面红光,肥而不腻,肌肤嫩滑雪白。此时见卢光万一声不响,眯缝着眼瞧她,赵肥婆不免心生烦躁,粗着嗓门吼道:“怎么,欺负柳妞儿不成,又想打老娘我的主意?”
卢光万咧嘴露出森森白牙,第一次开口说话:“好!好!虽不及徐翠云,比柳妞儿好了太多!去他妈的禁忌,老子不管了!”说完,他直直往赵肥婆身上扑,紫雾乍现,赵肥婆衣衫尽碎,众目睽睽之下,卢光万强行撞入。赵肥婆先是剧烈反抗,极度惊惧,后如失魂的木偶,任其施为,颠颠倒倒间,嘴里不时发出愉悦的呻吟。愈加浓郁的紫雾从二人交汇处钻出来,迅速蔓延,方圆十里,紫雾所及,人们瞳孔发紫,皆被魅惑住了心神。他们纷纷遵从内心欲望,或打骂报复,或偷窃抢夺,或乱伦苟且。怒吼声、尖叫声、打砸声……此起彼伏。
徐翠云浑身一僵,然后放下锅盖,站直身子,眼中紫雾寥寥,抬腿便往外走,卢归来圆着紫色瞳孔,一把抱住徐翠云小腿:“娘,陪陪我,我不想一个人。”,徐翠云轻轻拉开他,吃吃笑道:“归来,我想和你的父亲一起。”说罢她摆脱卢归来,跑了出去。
卢光友闻声钻进灶屋时,只看到徐翠云曼妙的背影,和门缝外的迷乱。他立刻冲过去关紧房门,回身拉着卢归来,挨个将每个房间的门都死死关上,来到他母亲史氏的房间时,他的大半精神世界轰然坍塌。史氏长年卧病床榻,家门不幸,生活艰辛,榨干了她的体能,人之将死,没有多余的能量供紫雾吞噬,驱使。只一点微薄的生命能相吊,紫雾于她,便是收割生命。卢光友父子见到的便是史氏紫血斑驳,筋脉寸断,干瘦如枯骨的尸体。“归来!”,卢光友紧紧抱着卢归来跪伏床前,嚎啕大哭,“奶奶总算解脱了,总算解脱了!只是,娘啊,您得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变成如今模样,呜呜……”卢归来泪流满面,眼里紫雾剧烈闪烁大哭道:“爹爹,别哭,娘不要我了,我只要爹爹,只要爹爹。”卢光友抹掉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他眼里紫雾晶亮,眼神像孩子般无助:“我不是你爹,归来。”“不,你是!”卢归来坚定地盯着他,“你就是!”。
徐翠云妖娆地来到卢光万身后,在其背后印上密集的吻,卢光万邪笑:“还是我翠云美人最妙。”说罢,他放开赵肥婆,翻身向徐翠云索取,徐翠云眼波流转,声线妩媚:“你就是我最大的天,我的爱人!”。卢光万放声大笑,将徐翠云抱到身前,其分身依然穿梭,他扬头望向柴房右侧的邻家,人最多之处,大声道:“都从紫雾中看过来!”,疯狂的人们同时停下正在做的事,有的刀仍挥舞在空中,有的尿停在一半……“看好这个女人!”卢光万摸着徐翠云得脸,接着道,“她,是我的,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动她!否则,死!”他说到“任何”时,其下颚从下至左上摆动,划出一条坚硬的弧度,嘴唇向左侧裂开,邪侫恣意。“不过,”卢光万换了幅温和的腔调,“其余女人,你们可以肆意享用,抢杀随意。”说罢,他捞起欲求不满,胡乱舔舐他后背的赵肥婆,一把将其扔给站在堂屋门口的卢拿。卢拿迫不及待地骑了上去,他早就想要赵肥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又被伦理道德所限,此时,得偿所愿,自然特别用力,赵肥婆“啊啊”欢呼,如坠云里雾里。其余的人相继效仿,易侣相交,不分伦常。
两个时辰过去了,徐翠云早就累昏了过去,卢光万只得再度抢回赵肥婆,对这个女人,卢光万丝毫不怜悯,横征暴敛,往死里索要,好在西山的柳妞儿被紫雾召唤了来,为赵肥婆分担了卢光万的暴戾。直到卢光万心满意足,这一场祭祀般的男女、欲望献祭才落下帷幕。柳妞儿体质不如赵肥婆,回家半月就死了;赵肥婆慢慢变成赵瘦婆,半年后跟着也没了,张治在紫雾的范围外,从卢家背回光溜溜的赵肥婆时,心里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片刻不曾忘,整个村子也就他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卢拿等年岁稍大的在紫雾褪去的瞬间寿命殚尽;有人在混乱中被人砍杀殴打致死,而所有活着的一下子老了二十岁。没人记得曾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对柳妞儿等十来人的死亡质疑,他们不是早就死了么?有什么好质疑的?偏只卢光万受益匪浅,一改往日病秧子模样,愈发俊俏帅气。
卢家老父母过世后,左侧的主卧室改归卢光万和徐翠云,但卢光万从不在此留宿,不理会他们任何人。有时,他会在树屋呆十天半个月,期间从不出来吃饭,每次出来都是头发胡须又乱又长,还隐隐带有恶臭味。而出来后,他略作收拾便出门转悠,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不过,少则三五天,多则数月,他一定会回来,偶尔还会和他们同桌吃饭,每年的雪落节一定会带徐翠云去树屋共赴巫山。渐渐鲜少有人再提西山卢家,即使提起,也是对卢光万根深蒂固的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