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炜曦和杨若惜一路沉默着,走到了芳莲公车站。
他们搭乘的并不是一辆公交车;也就是说,在这短暂的相聚之后,他们马上又会分别、彼此天各一方。
但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对这分别表现出特别的伤感,尤其是杨若惜。
她只是在坐上公交车后、等待发车的时候,把头探出车窗;她对邵炜曦微笑着点头,示意自己有话要说。而邵炜曦也很自然的、走到了车窗前。
杨若惜额前的几绺头发,被车窗外的微风轻柔的吹了起来;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邵炜曦突然发现,其实自己的这位妹妹,在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炜曦哥,我们都是没有父母的孩子,而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一直都把阿姨看成自己的、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我知道你也是一样。”杨若惜的声音也很好听,尤其当她像这样柔声说话的时候,“我还知道,你一直都是把我、和其他所有助养院里长大的孩子们,当成兄弟姐妹来看待。但是,炜曦哥,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说,那就是……我真的好中意你。”
公交车缓缓开走了,也带走了车上的杨若惜。邵炜曦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怅然若失,但很快,他就自嘲般的笑了笑,踏上了另一辆公交车。
尽管为了这一次雏鹰展翅日,他已经用掉了自己整整一天的休息时间;但邵炜曦依然在每天固定的上班时间、也就是下午三点整,走进了他做事的那间小餐馆。
两年来,这家餐馆的所有菜式,一直都是他一个人来做的;因为无论再怎么模仿,别人也做不出他的那种味道。而就是这种味道,为这家餐馆赢得了非常多的回头客。
不过,这也是他最后一天上班了。事实上,早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和餐馆的老板林叔说好,做满这个月,就会辞工离开,好潜心准备香港大学的入学考试。
虽然林叔为了留住他,开出了平常厨师的三倍薪酬;邵炜曦也只是微笑着、平静但却坚持的拒绝了这个要求。
林叔并不能明白,邵炜曦想要的,不是薪水,而是未来。
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在邵炜曦专用的厨房里,他的手里,一直不停的握着两样东西——锅铲、还有洗锅的竹涮。从下午到傍晚、从傍晚到深夜、再到凌晨……
但在这最后的一天,他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被那些纷至沓来的杂念所围绕。一会儿,是香港大学那阳光明媚、而又无比静宓的林**;一会儿,又变成了杨若惜在轻风之中、对着自己微笑着的样子……
从懂事那一天开始,邵炜曦就清楚的知道,自己身处的环境,和绝大多数人不同。他必须付出比其他人多得多的代价,才能获得和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现在,这资格看起来已然唾手可得;可是,谁又能知道,自己究竟付出了多少?每天将近十四个小时的工作时间、独自在房间里学习时的寂寞孤独、为了攒下大学学费而不得不节衣缩食……
在这胡思乱想之中,时针已经匆匆的指向了五点钟的位置,透过厨房里那早已沾满油渍的玻璃窗;邵炜曦模糊的看到,天空中开始出现了一丝曙光。
休息的时间,终于到了。而他,也终于可以开始拥有自己的未来。
可是,在这一刻,邵炜曦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兴奋之情。他只是轻轻的解开围裙,叠好、挂在挂钩上;再对着天边那片鱼肚白、淡淡的笑了笑;就像是一个牌手手持毫无争议的底牌,夺下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彩池一样。然后,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很轻,语调也很平静,但这说话的语气,却是那样的坚决。坚决得甚至连他自己的手指、也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那是《高老头》里的一句话——
“香港,现在来让我们拼个你死我活吧。”
尽管这是香港南赤柱地区最为繁华的一条不夜街;但到了这个时间,除了几个东倒西歪的酒鬼;和偶尔出现、匆匆从街边走过的嫖客或者赌客之外;整条街道上,就只剩下了那些忙着打烊收摊的伙计们。
而邵炜曦也放下了锅铲、加入其中。
整理好一切之后,再做一次全面检查,才能锁上卷闸门、正式下班、离开这家小餐馆。这是邵炜曦的职责,也成了他的习惯。
他仔细的检查了水、电、气、还有餐馆的后门,以及一切其他可能发生意外的地方;很好,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问题。
最后,邵炜曦来到了收银台前。
和几乎所有其他店面里的收银台一样,这是一个装有弹簧锁的抽屉。而和几乎所有其他人一样,邵炜曦检查抽屉有没有锁好的方式,是把这个抽屉用力往外拉一下。
从他开始在这家餐馆做事以来,整整两年的时间里,他都会在每一个凌晨、例行公事的拉一下这个抽屉,但却从未将它打开过。
可是,在这个凌晨,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收银台的抽屉,竟然猛的被拉了出来。毫无心理准备的邵炜曦,只来得及听到“砰”的一声重响。
那是他用力过猛,将抽屉拉出了屉柜,砸在地上的声音。
这个收银台的抽屉,只有两枚钥匙。其中一枚在林叔的手里;另一枚在老板娘的表妹,也就是收银员阿美的手里。阿美最近在拍拖,而她的男友今晚是第一次来接她下班;也许是走得太急了,而忘了把抽屉关好;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能为自己的这个差错做出任何辩解。
但邵炜曦只是默不作声的弯下腰去,捡起散落一地的钞票。他把它们按面额分类放进抽屉里,把抽屉推进屉柜,再用力拉了拉。
这一次,抽屉纹丝不动。
接下来,邵炜曦就只需要走出小餐馆、锁上卷闸门;他所有的工作,就算是完全结束了。可是,这个凌晨,奇怪的事情,并不只有一件。就在邵炜曦拿着铁钩,正准备拉下卷闸门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收银台前的椅子上,居然还有一小叠钞票。
邵炜曦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刚才他一直都弯着腰在地上捡钱,却从未注意到那把椅子。
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铁钩,再次走了进去,拿起那叠钞票;借着街灯的亮光,邵炜曦看到自己手中,正握着一小卷用橡皮筋捆好的金牛。
虽然收银是阿美的事情,但对于每天的营业额,邵炜曦也是心中有数的;这太多了,绝不是餐馆一晚上就能挣到的。他的第一个想法,这笔钱是客人不小心掉落在餐馆里的;但马上,他就推翻了自己的这个假设。
“没有谁会带着好几万块钱,只是为了来吃一碗煲仔面。”邵炜曦自言自语的说道。然后他把这钱点了点数。
一共是八十张金牛,也就是八万块钱。
“嗯,今天就是六月三十,这应该是林叔拿来交店面房租的钱。”邵炜曦一边想着,一边四处看了看,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钱放好。
但最后,他只能苦恼的摇着头,把这叠钞票塞进了自己的裤兜;然后他从里面锁上卷闸门,静静的坐进收银台前那把椅子,等待着林叔或者阿美的出现。
而这,也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解决办法。
然而,邵炜曦并不知道,就在他把钱放进裤兜的一瞬间;小餐馆正对面的那间平房里,一个黑衣男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从窗前走开,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鱼儿已经上钩。”这是黑衣男子说的唯一一句话。
大约十分钟后,已经几乎伏在收银台上睡着的邵炜曦,猛然被一阵电话铃声,给惊醒了。
他下意识的拿起电话,然后就听到了一个中年男子所特有的、那种沉闷而又嗡声嗡气的声音:“是真好吃餐馆么?”
“是的,请问……”
“我是阿欢,麻烦你给我这里送五个快餐过来。”
阿欢是不夜街街尾一个地下赌档里的话事人,而敢于开地下赌档的,通常都和黑白两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是说,阿欢并不是邵炜曦、或者林叔能够得罪的人。已然疲惫不堪的邵炜曦,也只能强打精神,耐心的对他解释道:“可是欢哥,我们这里已经没有米饭了。”
“那菜有吗?不要饭,炒五份快餐的菜,再拿一打啤酒过来。”
还没等邵炜曦说话,阿欢就已经挂断了电话。
邵炜曦无奈的站起身来,再次走进就在半小时前、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不再使用的厨房。他先在水喉下冲了把脸,然后打开冰柜,找出一些没有用完的材料;很快,厨房里又传出了“噼噼啪啪”的炒菜声。
大约十五分钟后,提着大大的塑料袋,肩上还扛着一箱啤酒的邵炜曦,就出现在大街上。
而那个平房里的黑衣男子,也再次掏出手机,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笑容,他对着电话那头沉声说道:“准备起钓。”
电话那头的回答很是简单扼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