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郡的生活单纯而静好,不再有忙不完的宴会歌舞。每日只是安静地吹吹曲,晒晒太阳,闻着郁郁的桂花香,利身利心。
半月后,身子已然康复,石郎遂携我出游大江,武昌本临江,郡内就可望到,他却神秘兮兮地带我乘车,向着背离郡区的方向行了近半日才抵达。
眼前满是崇山峻林,连绵起伏,一道道丘陵并非气势恢宏,却有着十足的灵气,远远的有江楼耸立于群峦之巅,直面着大江,如在远眺。山脚下,江水浩浩荡荡,奔流东下,水声轰隆,浪花四溅,天地间一片磅礴之气。不远处湖泊成片,碧绿如潭,与远山相接,直到天际。
好一派水秀江南!
两人遂携手,缓缓上山,且行且览,山麓上的树木郁郁葱葱。翠绿翠绿的叶片上似涂了一层蜡质,有水滴沿着脉络滑下,涤净了细尘,更绿了几分。一条条羊肠小径,安静清幽,神秘地延伸着。
石郎似乎很感慨,拉住我说这里就是传说中俞伯牙与钟子期的知音初会之所,并自腰间掏出一个竹笛,问我可愿意与他合奏。我听罢安静了半晌,然后摇头,他微讶地轻问何故,我深深地凝望他的眼睛,没有微笑,郑重道“我们不要像他们那样”。
不要像他们那样的结局。
石郎微愣,过了一会儿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这是我第二次登临大江,内心却如此沉重,已然没有了当年北上路过时的欢呼雀跃,五年了,果然青春易逝,流水如年。
一个白天就这样过去,走走停停,回到府院时天色已晚。
一日的游玩下来浑身困乏,颇出了些汗,用罢晚膳就吩咐翠儿准备浴汤,我自除下珠钗,解了发髻,缓缓地梳捋着齐腰长发。
等了许久,翠儿才匆匆地赶回来,气喘吁吁,身后没有跟随送浴汤的小厮。我正欲询问,她先行开口道“姨娘,不好了,大人召集了全府的下人聚在前厅,正在讯问呢。”
“出了何事?”我诧异道。
“奴婢不知,只闻说是不见了极重要的物什。”
微微考虑了下,我披了一件外裳起身,带了翠儿一起走出卧房。
前厅,石郎端坐于桌旁,府里的下人跪成一片,个个低垂着头不说话,只听得到石郎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在红木桌子上发出的声响,安静得落针可闻。
“今日一整日都有谁进过书房?”石郎问道,声音低沉,似是压抑着愠怒。
半晌,才有两个下人怯懦地回话说自己进过,一个深衣小厮,一个绿衣小丫鬟。
“你们都进书房做了何事?”石郎继续问道。
“小人进房放置一封洛阳来信,放完就离开了,没动过任何物品,”深衣小厮回道,见石郎没有说话,磕了一个头又继续道,“陆远可证明,他当时就在房门外等候,门未关。”他旁边的一个瘦小下人听了此话,忙回道“小人陆远可证明鲁放清白,小人本是要请鲁放帮忙,他叫我等一下,小人遂和他一起到了书房外等候,没有进门,亲眼看着他放了信出来,其间确实没有动过任何东西。”
石郎听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头偏向绿衣丫鬟,“你呢?”
“奴婢是进房清扫,”绿衣小丫鬟的声音细细小小,带着颤抖,叫人听了都不忍,“可是奴婢没有动过任何东西,只清扫了灰尘。”
“哦?”石郎不紧不慢地抬头,瞥了她一眼。
小丫鬟立马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哭道“大人明鉴,奴婢真的没有动过,奴婢……”
石郎打断了她,“可有人证?”听语调似乎颇不耐烦。
小丫鬟身躯已然瘫软,俯在地上,半晌才艰难地摇头,声音几不可闻,“无”。
石郎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端起桌上的茶,轻轻用杯盖拨着水面漂浮的茶梗,边道“那你们三人当时可曾见到其他人靠近过书房?”
绿衣丫鬟似乎有些慌乱,眼睛朝旁边瞥了眼,颤声道“没见到”,陆远和鲁放也恭敬地回说没看到。
石郎啜了口茶,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绿衣小丫鬟继续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抬头见石郎正在打量自己,回道“奴婢子娥。”
“子娥,可惜了,”石郎似在自语,边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上好的青瓷耳杯磕在实木桌面上,声音脆而响,令人心颤。微沉吟了片刻,石郎继续开口,声音仍然温润,语调不高,“拖下去,杖毙!”
绿衣小丫鬟听此话后大惊失色,整个身体瘫软到了地面上,半晌才想起求饶,“大人,大人,饶命呐,”边哭喊着边不停地磕头,一个又一个,重而急,咚咚地响,回荡在安静的厅内,诡异哀凉。
石郎只是冷冷地看着,不语,两个亲卫上前架起绿衣小丫鬟走向厅外,“大人,大人,”她挣扎着,但是如何挣得过两个彪形大汉?眼见就已经被拖到门边,我不忍看,咬住下嘴唇忍住不上前,脸偏向一边,轻轻叹气。
石郎待我纵然不同,却从不允许我坏他威严,从前在洛阳,他几次惩罚舞姬我一次也没能求得下情来,但我若在背后偷偷救人却也从不阻拦。此时的他就像块石头,冰冰冷冷,丝毫也捂不热,我纵不喜却也无法。一来二去的也知道了他的规矩,人前没得情面,即使是我。
子娥犹在挣扎着,身子已经被拖出了门槛,腿瘫在地上,声声讨饶。“大人!大人!饶了奴婢吧。奴婢什么都说了,不敢欺瞒了,”两个大汉脚步不停,已然拐进了回廊里,声嘶力竭哭喊声却还是传了回来,“奴婢……奴婢进门前在书房外的回廊里曾见到过……孙秀,大人,是孙秀,大人,饶了我!大人,我已全部说了!”
我闻言微讶,竟然是孙秀么?目光在一片下人间扫过,几乎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他跪在角落里,位置并不显眼,但脊背僵直,身形清瘦,态度恭谨,犹如鹤立鸡群般。
此时耳边传来石郎的声音,音调略高,是朝向门外而言,“改成杖三十,逐出府吧。”亲卫恭敬地应了声是,拖着小丫鬟离开。
石郎扫了跪在地上的孙秀一眼,沉思了片刻,沉声对厅内的其他下人吩咐道“你们也都退下吧。”
眼见下人都已鱼贯退出,我回头对翠儿道“你去膳房端些夜宵到我卧房,”翠儿行了个礼安静地离开,出门时顺手阖上厅门。
石郎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孙秀,道“你可有何话要讲?”
孙秀仍是安静地跪在地上,垂着脸,没有回答。门缝里传来隐约的鞭苔声,和着凄厉的哭喊,声声刺耳,端是凄惨。
石郎背着手踱了几步,声音疲惫,“账本拿出来吧,”见孙秀那厢里仍是没有回答,他继续道“还是你以为凭那点东西就能动我?”言罢笑了笑,“你不觉得自己这次得手的太容易了么?”
孙秀恭敬的身躯微微颤了颤,抬起头继续道“大人为敛财而劫掠商贩,杀了那许多人,就不怕朝廷追究么?”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不止一次地好奇过,石郎虽官位显赫,在官场也算如鱼得水,但并非权倾朝野,为何石府比整个杨门,比王凯王国舅府上都要豪奢?府里也确实经营了些酒肆、布坊,然而规模不大,并不能支撑几个府邸如此大的开销。
孙秀的话没能如我预料般让石郎震怒,他只是冷冷地重复道“追究么,”然后轻笑出声,那声音仍旧是让我着迷的温润,只是多了点冷然,过了一会儿又继续道“吾知汝受命于谁,自汝入府之日便已知晓,故对汝防备久矣,汝今日所盗之物本将无奈何于吾也。”说到此处顿了顿,“今日之前吾本不欲杀汝,非惧尔身后之人也,只为朋友故。”说完这句石郎瞥了眼孙秀,果见他变了神色,头偏向一边。
“况汝以堂堂命官之身屈居府下经年,只为区区私怨,终究属小题大做之举。吾知汝恨安仁,然石府并无汝所寻之物,汝所猜之事安仁也并未参与,”此言罢石郎再次笑了,声音轻蔑“吾今日仍不杀汝。以吾之行事,汝今日断无可活,但秦岭那日汝曾力救绿珠,虽属有目的而为。况吾知,”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眼睛看我“只要我不是在自己面前杀了你,只要你出了这个厅门,有人就会想办法救你出去!”望着我的眼神仍旧温润,却比平时多了些犀利。
我只得尴尬地垂下头去,脸微红,绞着手中的帕子。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不想早已被他看穿。这个狡猾的狐狸,偷偷抬头看他,微有嗔怪,他却笑了,笑容里有些忍俊不禁的揶揄。
晚上安歇时,我问石郎孙秀的说法可当真,他状似无意地问我真如何假又如何,我半晌无言,真或者假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只是有些担心他罢了。过了一阵子又问他潘岳是怎么回事,他笑笑,却不肯直接回答我,只道“孙秀当年本乃安仁手下一小吏,后因私人恩怨辞官。安仁年纪一把了,却还是想不通畅,除却功名,他最看不开的就是这个了,荒唐尔!”我想起那日在语欢亭所见,潘大人竟然有如此独特的癖好,这要是给洛阳的姐妹们知晓,怕是就更加热闹了,想着想着,掩嘴笑了。
朦朦胧胧将要睡去之际,我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两个问题都被他蒙混过关了,竟然一个也没正面回答,这人,想从他嘴里问出话来可真难。轻轻推他一下想继续问,他却已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