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深夜至此非为君尔,”说着他笑了,笑容里不是以往的云轻风淡,带着一点自嘲般的凄惨。然后低下头避开我的眼,用汗湿的手拉下我放在他额头的手背,呼吸间满是浓重的酒气,“绿珠,我只是在行散。”言罢他一个人继续走着,不再理我。
五石散,顾名思义,是由五种石制散剂搭配而成。
服石在当下名士中颇为盛行,金谷二十四友经常聚在一起交流行散的心得体会,我在一旁也听了不少,却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名士喜欢自讨苦吃。且不说五石散是否真的可以益寿延年,那些服散成仙的故事都只是传言,行散的过程本身就很麻烦,稍有差错就万分危险,轻者落病重者身亡。五石散性热,更配以烈酒服之,服后先是全身发热,大汗淋漓,之后逐渐转冷,浑身冰冷刺骨。为更好地排散,整个过程必须轻裘缓带,不得厚服,发热时还好,发冷时又衣着单薄,浑身发抖得十分悲惨,如果又赶在冬季大雪连绵的话就更见惨绝人寰。除此之外五石散还有一个霸道之处,行散的整个过程中必须不断走动,不能坐卧,不然可能随时致命。因此如果你大雪天看到一个人在雪地上疾驰,衣着单薄,面色红润,身体发抖,牙关打颤,那他一定是在行散。但是偏偏这等自虐的散剂却是千金难买,是否服散更是一个人社会地位和学识的直接体现。
所幸石郎对五石散并不钟爱,四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行散被我撞见。
此刻他一人独自往别院的方向走着,忽急忽缓,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满心忧虑,翠儿在几步外跟着我,孙秀在恒定距离的不远处小心翼翼地赶着牛车。
寂静的山谷里,这样的一队人马和行走方式实在怪异,只是深处其中的我们无暇理会。所幸是夜晚,四周没有行人。
头顶的月亮皎洁而明亮,圆圆的红红的,月宫里的嫦娥一人独舞着,不时几朵薄薄的云朵飘过。两侧山脉投在地上的阴影一个个被踩到脚下,抛诸身后,山涧里的野花在月夜里朦朦胧胧地就像披了一层细纱,悠悠地散发着清香。充足水分滋养下的苇草高可过膝,草丛里,夏虫不耐地鸣叫着,我在心里默默数着种类,知了、蛐蛐、蝗虫、青蛙,偶尔一两只蟋蟀被我们的脚步声所扰,惊恐地越出草丛,打在草叶上发出扑扑的声响。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就如同那指缝间偷偷溜去的清风,微不可查却无处不在。最初的热劲早已过去,石郎开始发冷,被汗浸湿的衣衫紧紧地粘在身上,身体微微地颤抖着,脚下却不停步。
这个夜晚在通往别院的山涧里我们就这样古怪地行走着,但究竟来来回回走了多少个回合,我没有数过。只记得头顶的玉盘一点点西移,直至被两侧的山脉完全吞没。
次日,他没能赶去早朝,遣青哥去贾谧贾大人府上知会说病了,请他在御前代为通禀。折腾了整晚,近中午的时候药效才过,石郎终于肯安歇。打发翠儿下去休息了,另一个小丫环瓶儿帮我揉着已经麻木的双腿和脚踝,脚趾磨破了,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也伴随着丝丝抽痛。
醒来时已近黄昏,匆匆地梳洗过,丫鬟回说石郎还没有转醒。用了些清粥,总算恢复些气力,吩咐膳房备些清粥随时热着,等石郎醒来就端过去。
我并没有去看他,虽然这些天一直很想见,在昨晚那样的情况下他都说不是为我,去了又能如何?况且见了又该说些什么?低声下气的解释一番?
我就是一只被圈养的鸟儿,他自家的金笼里发生了什么还需要鸟儿主动说给他听么?
不过,即使是鸟笼,金谷别院也是最华美的那一种。黄昏时分还有些没散尽的热气,透过大开着的窗扑面而来,窗儿小小,我只能瞥到飞声雅苑在落日映照下的回廊一角,墙角盛开着大朵大朵娇美艳丽的美人蕉,朱红色的回廊映衬在周围的绿意盎然、繁花似锦里,景色说不尽的旖ni。
我的窗儿窥不见整个金谷园,我的心儿又何曾窥得见整个石崇?
天下首富、*、与人斗富、草菅人命,这些我都曾侧面听说过,只是那时我还年少,甚至不明白我的石郎明明那般美好,不管周围多么喧嚣,他都能温柔地对我笑,笑得一片静好,又怎么会如别人口中所言的狂暴?现在想来是自己忽略了,一直以为他的淡然是高风亮节、是儒雅翩翩,其实那只是真正的冷清,完全不在乎的冷清。
对他来说,梁绿珠与这座别院又有何不同?
我跟金谷别院一样,是他的财产,人前可以炫耀的财产,他丝毫不允许别人沾染,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是对他的挑衅。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就像他送的这支横笛,上好的羊脂白玉,即使在燥热的夏季里依然沁凉如水,这才是天下首富的用度。凤仙花汁染成的指甲红艳似血,衬着无暇的白玉,妖冶如画。可是石郎,我终究不是别院,不是美玉,甚至不如塘中的重瓣睡莲,今夏谢了还有明春。
多么可笑,昨夜我竟然还傻傻地期盼着他是特意赶来等我。
向来只知物等人,人等物之说君可曾闻说?
恍惚间身后有轻微的咳嗽声入耳,似是来自内室的床,他进我屋里多久了?脊背就这样僵住,***横笛的手指也悬在半空中,半晌无法移动。然后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叹息,木屐着地声和衣料摩挲声传来。似是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发髻被人拾起,轻轻地***着,温热的体温自背后传来,丝丝融进了心间。
他用手指轻轻地捉着我的发髻,动作轻而缓,指尖无意间滑过我的脸颊,竟然滚烫。然后我的长发散落下来,一直垂落到腰际,他微微扳过我的身子,一只手在身侧梳捋着我的长发,一只手把玩着我的木簪,苍白的脸颊明显地清瘦了,就连嘴唇也微微地泛着青,“这簪子,送我可好?”言罢又轻咳起来。
双眼又开始干涩难当。
他放在我背后的手微微发力,双臂张开,轻易地就把我抱了个满怀,胸前的肌肤即使隔着衣料依然烫到了我的脸。“少时,家父曾对我母言‘此子多智,日后必大富,只恐行为乖张,终致大祸,难以终老’。我行事一向随意,很少顾忌其他,与其谨小慎微百年,不如开怀畅快今朝,只要是我看中的必能入我怀。绿珠,你的夫君足够富有足够强悍,天下间没多少事物入得了我的眼,我也从来不惧怕别人惦记自己的财富,有人嫉妒活得才精彩,”他微微地停顿之后道“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别人对你的觊觎,绿珠,我想把你藏起来!”指尖缠绕上我的发,旋转着打起圈圈,我感觉得到自己头顶上他的喉结微动,似在吞咽。
“欲夺吾妻者,吾必诛之!”
挺拔秀丽的两座山峰尖如牛角,高高地耸立着直入云霄,山脚下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绵延着似乎没有边际。一个佝偻的人影行走在田间,狂风掀起他的草帽落到地上,他忙弯腰去捡,草帽却已经被风卷走,犹在飞翔。色彩斑斓的大地上,一只草帽被风卷着,划过绿油油的稻田,就像一个跳舞的精灵,舞姿轻盈优美,忽而跳跃,忽而旋转。绿油油的稻田就是它的舞台,远处的双角山就是席上的看官,它沉醉地舞着,细软柔长的稻草叶在它身下被旋转出一个又一个漩涡。一片云缓慢地遮住了太阳,浓黑的阴影投向人间,刚刚还阳光满满的稻田立马被分割成一片明媚一片黑暗,中间是清晰的一道线。老人追不上草帽颓然地坐在地上,怆然泪下,爬满皱纹的脸深深凹陷,上面两道浊泪,竟是恐怖的血红色,那张脸……是阿娘!
我猛然自床上坐起,张口费力地喘着气。
石郎被惊醒了,自身侧抱住我,一边轻拍我的背一边替我擦着眼泪。“梦都是假的,一切有我,”尽管平日里文采滔滔,此刻他的安慰却如此拙劣。
“石郎,刚刚我梦见阿娘,”我转身欲回抱他的肩。
他却放开我,缓缓下床,木屐踩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半晌一件外裳披在我的肩上,“我明日便派人去南越接你阿娘,少则二十日多则月余便可到洛阳,”语罢他单手托起我的下巴,月光下他目光里似乎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温热,“我想对你好,倾尽自己所能地对你好,但我终究不是你,绿珠,有些要求你自己不提出来我可能永远无法知道。”
跟随石郎这许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明确表达自己情感,忽然就生出一丝感慨。
不知道别的女孩子是怎样,我自十三岁起跟他,他很少表达情感,我也很少说出愿望。坊间虽盛传侍中石崇和宠妾绿珠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犹如神仙眷侣般逍遥,却不知我们之间的故事纵然水到渠成,却也时时猜测。
此刻我拥着他的肩,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一声不吭就以为他什么都知道的行为幼稚可笑,现实就如同他所说,我想要对你好,你也需要告诉我你要的。
沉默半晌,我听到自己颤声开口,“绿珠的愿望大人都会满足么?”
他只是注视我的眼睛,眸光亮亮。
“我想要一个孩子,不想再喝那劳什子汤药,”我使劲地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不要垂下头,看着他的眼。
他听罢再次搂紧了我,半晌才开口,声音闷闷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