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帝都出发,翻过渡马山便是北川行省。行省与蒙度公国接壤的地方叫飞云岭,每年这个时节,飞云岭漫山遍野都会开满漂亮的山茶花。
启盛二十三年六月初六,飞云岭主峰下的青江城出了一件小事。这件事说小也真小,任意抓条蚯蚓,随便从它嘴里敲颗蛀牙下来都得比这事儿大,正经八百的人根本不会拿它当回事;不过也正是因了这件小事,数年之后,华云帝国的历史改变了方向……
戚家的小姐丢了!
青江城拢共四千来户人家,人口不过三万多点,有甚么八卦传得跟风一样。中午时分,全城老少都知晓了这一消息。真是激动人心哪!专业嚼舌根子的人兴奋得夜不成寐,这回足够侃他个三天三夜不带消停的!
戚家是城中的大户,很多年前,出过一个京府通判,在小小的青江县,算得上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家。对于城中的普通百姓来说,京府通判,那是神仙般的存在,正经八百的从六品大官呢!
戚家是丢过一次小姐的。十年前,堪称青江城一朵花的戚柔柔莫名其妙失了踪,此后戚家便深居简出,如同冬眠的蛇。半个多月前,戚柔柔夫家冷不丁来了几十号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说是戚柔柔的千金,回青江治病的。来人清一色身强力壮,举止粗豪,一望便知不是什么善茬。
戚家女婿到底是做啥营生的?为何这次戚柔柔没回来?难不成戚家有丢小姐的传统?一时间,无数种揣测插着八卦的翅膀腾空而起,远远望去,青江城上空黑压压一片……
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一个看似小小的意外足以改变很多人一生的命运。
六月的蝉鸣就像女人的叫床声一样,让站在台阶上的乌元心烦意乱。星儿走丢两个时辰了,几十号人把青江城翻了个个儿,可人还是没找着。当家的要是在这儿,那如何了得?依了他的性子,整个北川行省恐怕都不得安生!
大当家的就这一个宝贝疙瘩,生得粉雕玉琢,乖巧可人,乌元一向视同己出,紧张得不得了:“你娘!你们这帮小驴蛋子还愣着干嘛?赶紧再去找啊!下午还找不着,老子砍了你们的脚杆当材烧!”
乌元心中仿佛有一万条菜青虫不歇气地爬来爬去,满脸愤怒的大麻子在胖脸上隐隐组合成一个极具震慑力的“王”字。出了事情,乌元心情大坏,逮谁骂谁,逮板凳骂板凳,唾沫星子遮天蔽日。
拼命三郎乌元的名号不是白给的,搞不好真的会砍人!底下人不敢触他的霉头,尽皆默不做声,各自战战兢兢低头出了院门,脚底生风寻人去了。
青江城再一次陷入鸡飞狗跳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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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家的孙小姐还真就出事了……
段星儿很快活,一路踢着街面上的小石头子儿,犹如一只自由自在的云雀。来了二十多天,全在外公家里闷着,都快把她憋疯啦!今日运气好极,看门的老苍头昨儿夜里喝高了,买菜的下人出去后,他连门也忘了关。天色刚开始放亮,乌大叔他们都还在睡觉,段星儿趁机偷偷溜了出来。
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唯有路边墙根儿处几只不修边幅的耗子,圆睁着绿油油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她,想必是公的。
好不容易溜出来的段星儿漫无目的,到处溜达,不知不觉到了城北山神庙附近。
一阵清幽的哨声从庙里传出来,期期艾艾的,听了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很是引人。段星儿忍不住好奇,不由自主地迈进了山神庙。
大殿前生了堆火,跳动的火苗给人暖暖的感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坐在台阶上,浅灰色的粗麻布衣裳,上身斜斜围着块兽皮,唇边一只古怪的哨子,长不过两寸,声音便是从那里头出来的。小孩儿心性中也没那么多顾忌,段星儿轻手轻脚进去,寻了个干净的所在,托起小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这人的侧脸很好看,刀削一般,眼睛说大不大,但很有神采,瞧着可比乌大叔他们顺眼多了啦!
台阶上的楚汉很生气。他之所以生气,全是因为家中那个呆滞刻板的德叔。前天晚上,床板夹缝中辛辛苦苦攒了两年多的小金库被他彻底查抄,真不知道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娘的!如此隐秘的地方都能被他发现,比啄木鸟都变态!活见鬼了!
整整二两多银子,两贯钱哪!两千多枚铜钱就意味着两千多个热腾腾的肉包子!两千多啊两千多,慢说吃,即便是数数也得花老鼻子时间!楚汉身上每条毛发都在哭泣,太残忍了,一个铜子儿都没给老子留下,这是人做的事情么?
德叔是楚家的老管家,其貌不扬,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要扯到原则上去,成天价摆着一张臭脸,然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做得一手好菜,深得楚汉那个病痨鬼爹的信任。自从前年楚父翘辫子以后,不知怎的,楚汉愈发觉得他不招人见待了。
楚汉对德叔的感觉,用两个词就能说清楚,一是气恨,二是敬畏。
楚父临死前留有一封书信,楚汉一直相当好奇,整整惦记了两年。德叔坚决不给,借口主人有命,须得等到楚汉十八岁时才能让他看。俗话说,好奇心能把猫给灭了,楚汉对德叔的气恨多是为了这个缘故。
说到敬畏,话就稍微长了点。德叔看起来三十岁上下,年纪并不算大,在楚汉记忆中似乎一直都是那个冷漠呆板的样子,十几年都未曾变过。他不爱说话,极少出门,每日只在家中做饭,对外的事情总让楚汉去办,远近山里的乡亲只知德叔其人,见过面的倒是屈指可数。每每遇见好天气,德叔就会上房顶去晒太阳,晒完之后精神大好;阴天的时候,他便萎靡不振,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实在是古怪之极。德叔古怪之处罄竹难书,一个人但凡对自己无法了解的事物都是充满敬畏的,楚汉对德叔的感觉便是如此。
且说这段星儿一走进山神庙,楚汉就看见她了。小女孩生的白白净净的,穿了一身湖绿色的短襟小褂,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楚汉几乎敢打赌,那料子不是绸缎就是丝!她手上还戴了个镯子,嗯哪,铁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善于合理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老楚的教导言犹在耳,几乎同一时间,一个邪恶的念头便出现在他心中,并且开始高速膨胀。管她是谁家的倒霉孩子,必要的关心和爱护还是要的!与其等她长大了被别人骗,不如让本大侠先给她来个启蒙教育。
一曲既终,楚汉没理会身旁的小女孩,收起哨子,自顾拿根树枝翻动着火堆。不多时,便从火中起出一大块黑糊糊的泥团。
拍去上面沾着的柴灰,砸开泥团,撕去包在外层的荷叶,一股扑鼻的清香立时飘散在破败的山神庙内。那物事原来却是一只叫花鸡!
楚汉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段星儿的存在,一边吹气,一边撕开喷香的烧鸡往嘴里送,上下嘴皮“吧嗒”作响。
香气勾起了段星儿的食欲。她犹豫半晌,舔了舔嘴唇,怯怯地开口道:“嗯!那个谁……能不能分点给我吃呀?”
楚汉眼珠子一骨碌,回头一笑,牙齿还挺白:“分点给你?没问题!不过呢,嗯……小妹妹,这世上每样东西都是有代价的,你可有什么交换之物?”
段星儿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不需要带银子,平日里只要说一声,乌大叔马上就会把她想要的东西送上来,哪里须得什么代价?
楚汉埋头苦吃,含混不清地问道:“泥鳅什么名支?”
“我叫段星儿。”
抹一抹油光光的嘴角,楚汉开始循循善诱,语气特和蔼:“唔,段星儿是吧?这叫花鸡要做成这样,花的功夫可不少!且不说烧制的时候费时费力,只是这作料就使了我三十枚大钱,还有这上山捕猎野鸡的辛苦……哦,对了,还有还有!烧鸡是门技术活,火候一过就焦了,火候不到呢,鸡又烧不熟,难煞人咧!诶,就像你手上戴的那个手镯一样,匠人们打制的时候也……”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段星儿冰雪聪明,岂能不知?她捋下左手上的镯子,往前一递:“给你!不就是一个镯子么?!”
楚汉大喜,飞快地伸手接过镯子,随手扯下一条鸡腿给她:“这买卖成了,趁热吃!”
嗯?!入手还挺沉,难不成是金的?没错!银镯子哪有这分量?!这下发达了!勤劳朴素的小伙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攒了两年多才凑了两千多文,合银子三两不到,怀里沉甸甸的镯子至少也有三两,那可是三十两雪花花的银子啊!去丽春院潇洒个几十回都够了!
自从上月被瞿三伢子拉着去了趟丽春院,楚汉装银子的褡裢没隔多久便壮烈牺牲了。二十几天功夫,他居然去了三回,作为一个普通猎户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啊!
令人遗憾的是,时至今日,这可怜的孩子仍旧是个童男子!原因无他,依楚汉的智慧,以为只要在丽春院中喝过花酒,便算得上是真正的男人了。他爹在世的时候,该教的全都教过了,唯独剩下这男女之事,老楚认为应当让小楚自学成才。
“大哥哥,我还要!”稚嫩的童音把憨厚老实的楚少侠从风光旖ni的丽春院拉了回来。
吔,没看出来,敢情还是一个能长期往来的大客户!楚汉宁静的心湖泛起了小小的浪花,他努力地控制着面部的肌肉,严肃地说道:“咳咳,刚才那个镯子只能……”
小姑娘很上道,二话不说,将右脚上的脚链解下来,交到他手中。这回,淳朴的山里人给了她一整只鸡翅。
天上掉下个段妹妹,不是做梦吧?又是金子!任是楚棒槌的神经如何大只,此刻也禁不住有点小晕。
看她吃得差不多了,楚汉惦记着另一条腿,适时开口道:“小妹妹,再来点儿?”
段星儿抚着小肚子说:“不了,我吃饱啦!”
“再吃点吧?”
“不要了,吃不下。”
“你这是什么话?正是长身体的时节,多吃点!我这儿还有呢!”
“大哥哥,我真的吃饱啦!”
“…………”
“…………”
明抢?这可不行,没有丝毫技术含量不说,一个有素质的大侠绝对不会选择如此下作的方式。楚汉一计不成,便生二计:“小妹妹,我给你讲个故事。”
段星儿两眼放光,拍手道:“好啊好啊!”
楚汉一本正经道:“我有个朋友,叫司马光,和你一般大。有一次,他和几个小朋友在外边玩儿,其中一个小朋友掉进了装满水的大瓦缸。这下可坏了,周围没有其他人,大家都够不上水缸的高度,眼看那个小朋友就要被淹死了,你猜猜,司马光是怎么把他救出来的?”
小姑娘低头沉思,楚汉接道:“你看,这是个保命的绝招,能救人的!以我的智慧,当年也足足想了半个时……”
哪知话音未落,段星儿撇撇嘴道:“这有什么难的,拿个石头把缸砸破不就好了么!”
楚汉一惊,这小丫头片子脑袋瓜蛮好使,不好糊弄!为了左腿上那条链子,老子与你拼了!
“我还有个朋友,叫曹冲,家里养了一头象。大象养肥了,大伙儿都不知道这象到底有多重,曹冲就想了个办法,把象的重量给称出来了,这本事够厉害吧?”
段星儿疑道:“大象我是见过的,有那么大的称去称它么?”
楚汉脸上现出不屑的神色:“要不怎么叫本事呢?知识就是力量,这是科学!科学,你懂不懂?那是救命的绝招,换个人我都懒得跟他说!”
段星儿苦思片刻无果,来了兴趣,顺利上当:“大哥哥,你知道的事儿好多啊!能不能把这个科学教给我?”
楚汉正义凛然道:“当然可以。不过嘛,因为科学花的代价很大,所以……”
段星儿闻弦歌而知雅意,摘了左脚的脚链双手奉上:“这个也给你好啦!”
楚汉劈手夺过,苦着脸道:“这回亏大了,如此值钱的知识贱卖给你!诶,罢了罢了,说来也是缘分,我青江大侠生平最是急公好义,就勉为其难吃点小亏吧!”
“我那朋友先将大象牵到船上,在船身水面到达的位置做好记号,然后让人用沙包换了大象,当水面上升至船身做好的记号之时,船中沙包的重量便是大象的重量了。这法子叫等量代换,你且记住了。”
段星儿拍手道:“好办法!那曹哥哥真是聪明,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出来!浮力的原理和等量代换,汉先生的《自然之道》中曾经说过的,却不晓得有这样的用法!”
飞天龙王汉天栋,是华云帝国神一般的传说。所著《自然之道》中,对世间的一些基本现象作了非常精辟的描述。
此人文武双全,十八年前力挽狂澜,凭借神鬼莫测的谋略以及完美无暇的部队运作,率部击退了北齐、大魏、建潘和蒙度的四国联军,方有今日之国泰民安。战事结束,汉天栋功名赫赫,官拜太傅,一力兴办拳术馆,并创立自然之学。谁知仅仅几个月后,汉天栋便辞官归隐,至今下落不明。
这样的人杰,楚汉也是极其敬佩的。不过,汉先生的书,绝不是一个普通猎户人家的孩子有机会见识得到的,他充其量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段星儿接道:“对了!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楚汉可不傻,骗了她这许多银子,要是真让她知晓了自家的名字,日后她家大人追究起来,不是白干了么!当下干咳一声,胡诌到:“我么?本人姓超名高,承蒙道上朋友抬爱,管我叫一声青江大侠!”
“大侠哥哥……”
“不好意思!”楚汉将手负于身后,两眼呈四十五度角忧郁地望向前方,脸上一派宁静肃穆:“请叫我超高!”
风云飞速变幻的楚大侠的不要了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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