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秋,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没有了酷暑的炎热,连天空也变得高远而湛蓝。自打佟鹤华回府之后,便总是找尹落来闲聊。起先尹落遵从着母亲的警告,对她总是戒备几分。但是时日相处久了,才觉这佟鹤华不似佟鹤锦那般高深莫测,反而是单纯可爱。虽然有时太过骄纵任性,不过,千金小姐,名门闺秀,谁没有几分脾气呢?
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心总是会不设防起来。于是没有几日,两人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有了佟鹤华的陪伴,尹落的心情也迅速好了起来。没有了初入督军府的忐忑抑郁,反而变得阳光而快活。
这日晨起,尹落还在花房里面侍弄花朵的时候,佟鹤华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然后,挽起她的手臂说:“表姐,今日梅花戏院有何焕林的《天仙配》,我们一起去瞧瞧吧。”
尹落听后爽快答应:“好啊。”然后,就又站在原地迟疑起来。最近母亲要她学习淑女教育。今日赵老师要过来上仪态课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于是她蹙起眉头来:“什么时间啊?要不你自己去吧?我上午十点还有课呢?”
一见她犹豫起来,佟鹤华立马就着急起来。拉着她的手也愈加用力,一边撅起唇来,一面抗议着:“不嘛不嘛。我要你陪我去。一个人看戏多没意思,再说了,你和我去,四姨娘不会怪罪的。”古灵精怪的她居然抛出了这么一句,立马就打消了她的疑虑。她放下手中的白瓷水壶,用一旁的毛巾擦手道:“那走吧。呵呵。对了,你为何老要看何焕林的戏呢?”
“因为我喜欢他。”佟鹤华大笑说着。
尹落不曾想她如此大胆,听到这句话,自己心里都是一惊。试问自己,何时有过这样大胆激进的话语呢?这时佟鹤华又说道:“在英国的时候,如果我们喜欢谁,我们就去表达爱意。自由恋爱,是时下最流行的思潮呢。敢明天我给你带一本书来,你要看看,新式的女子该是何等的样子。”
佟鹤华的话向她的心海内投入了一粒石子,打乱了那静若死水的心海。她永远都不会想,也不敢想。原来,爱情是可以大胆争取的。
整个一出戏,唱得都是铿锵有调,悠扬悦耳。看着佟鹤华痴迷的神情,尹落便知道,这姑娘真是陷进去了。尹落只是不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也许,这一生,她都不会拥有那样的感觉。因为她的人生,不是她能做决定的。这样想着,又怀念起父亲来。已经有些时日不见父亲了。自从进了督军府,母亲总是找各种借口阻止她去看望父亲。不过,父亲的病大有好转,她亦是欣慰的。这样神思游离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戏文结束,演员谢场的时候,她才回转过神思来。只见佟鹤华,容光焕发,神色激扬。取出一沓票子就递到了下人的手上,不一会儿,舞台上便多了一个插满艳丽多彩鲜花的花篮,然后,还画着油彩的何焕林向包厢这边投来感谢的目光。佟鹤华直接从椅子上跳下来,隔着遥远的距离向着场下的舞台挥舞着丝帕,还大声呼喊着:“何焕林,我喜欢你。”
只是她的声音,淹没在了如雷声般的掌声中。
出了戏院,佟鹤华情绪无比亢奋。原本尹落还想赶回去上课,却又被她强行拽着,上了一辆黄包车,车子直接向着江凌别馆去了。
到了那棕红色的大门前,尹落才见门口蹲着两座巨大的石狮。狮子旁边伫立着两名岗哨,穿着浅灰色的戎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守候着。尹落望向门楣,才见鎏金大字书写着“江凌别馆。”
尹落大惊失色,不知为何。她看见佟鹤锦就莫名的恐惧,所以她总是躲避与他相见。今日不成想,佟鹤华居然将她带到了这里来。她喊住车夫跳下车来,转身就要离开。
“表姐,你做什么去?”佟鹤华在身后大喊着。
她仓皇落跑:“我还要回去上课。”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军车疾驰而来,挡住了她的方向。她呆愣驻足之时,那车门打开来,一位穿着墨青色戎装的男子走了下来。挺拔高大的身材,在戎装的衬映下显得格外的耀眼。那俊美非凡的面容上,带着温暖和煦的神色。
“三哥,你回来了。”身后是一声亲切的呼唤。
尹落这才缓过神来。这个穿着戎装的男子,就是佟鹤锦。她从未见过佟鹤锦穿戎装的样子。记得佟鹤程的一身戎装,尽显暴戾之气。却未见同样的衣着,穿在佟鹤锦的身上,倒是威武英飒。
佟鹤锦大步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尹落,面带微笑,十分客气道:“表妹怎么刚来就要走?若是让别人看去,还以为是我待客不周呢?”
然后,就伸出手臂,很是绅士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不容拒绝道:“请吧。表妹。”
佟鹤华已经从后面钻了出来,亲昵地挽起他的手臂,又转身拽住尹落有些冰冷的手说:“走吧,今天我三哥做东,表姐你想吃什么?尽管点。”
“对了,不知表妹喜欢中餐还是西餐呢?”他彬彬有礼地问。
晌午,一桌丰盛的佳肴已经摆在那巨大的西式大理石桌面上。桌上还摆放着一束开的正艳的石榴花,花香萦鼻。佟鹤锦见到今日她们都穿着旗袍,自己便也特地换了一身中式的长衫。那纯黑的长衫穿在身上,更显得他修长高大。
“嘿嘿,三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吃个饭还要换衣服。我可知听过女为悦己者容的。还不想男子也一样。”说完别过灵动的水眸望了尹落一眼。
尹落的心突然一慌,手中的筷子不合时宜地落在了桌上。佟鹤锦一瞧,便哈哈笑起说:“谁叫你这个小丫头非要穿旗袍的?我这不是应你的景么?否则你又该说我欺负你了?”
听到他为她圆场,她才笑容优雅地收起桌上的筷子说:“是啊,新月。你不是总怪三哥不让你么?今日他可以让你,你反而又取笑于她,罚你喝上一杯。”
佟鹤华一听他们推诿自己,才不由嫃怪着:“好啊,你们两人居然要联手耍我,看我不收拾你们?”说着,就将椅子刻意一推,然后假意坐在地上。他们两人一愣,便着急过来扶她,却不想她向后一闪,他们两人正好碰了个正着。尹落双手扶在他的肩头,而他也应激环住了她的纤腰。熟悉而温热的呼吸打在了脸畔。尹落才突然忆起,那个共舞的晚上,他就是这样强有力地抱着自己的。
他们迅速闪开,他一眼别攫取到了她脸上的那一抹红晕。那红晕的颜色和她手臂上的守宫砂颜色一样,红的让他心慌,让他身体火热。他刻意别开眸子,不敢再去看她,怕是自己会失控。
这回佟鹤华彻底捉弄了他们,于是放肆地大声笑着,喊着:“你们脸红了?要你们捉弄我,哈哈。本小姐厉害吧。”
这样一出闹剧之后,佟鹤华才说明了来由。她开门见山地和兄长说:“三哥,我喜欢那个梅花戏院的当红小生何焕林,我要和他相好。我要你帮我达成心愿。”
佟鹤锦听后明显脸色一僵,然后表情就冷硬了起来。他只是低头默默吃着碗中的白饭,不再说话。
尹落一刻就瞧出了他的神色来,于是担忧地望向佟鹤华。可是佟鹤华却一点都未看出。又继续说:“我不管,反正我要你帮我。”
佟鹤锦口中嚼着白饭,抬起头来,深不可测地暗眸盯着她慢慢看着。他这般不动神色地认真样,比他平日里一副和善的笑脸更加让人害怕。尹落的心突突跳的厉害,好似一张口,心便要出来似得。
良久,他才开口对无所畏惧的妹妹说:“这不可能?不要说这忙我不能帮,就是能,也不可能?
“为什么?”佟鹤华带着哭声跳了起来:“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你帮我牵个线,有难么难么?”
“你若是喜欢他,多去看几次戏。约他出来品品茶,也就算了。但是嫁给他的诳语,以后还是不要说了。”他抿唇笑了一下,就低头夹着菜放在了口中。
佟鹤华什么样的性子。她居然一伸手就将他夹过的菜扔到了地上,然后啪地一声,那些汤水就迅速的浸到了珍贵的波斯地毯里。
“她挑眉大怒道:“吃什么吃。今天这忙,你若是不帮,我就不走了。”她环胸坐了下来,气势别提多嚣张。
佟鹤锦一股怒火从丹田升起,烧红了眸子。他咬着牙克制着情绪,胸口却剧烈的起伏着。想来也是气的不轻。看着他铁青的面色。尹落便知他是真的动怒了。认识他许久,还未见他对何事认真,因何事动怒。尹落拉起盛怒的佟鹤华:“新月,三哥不是不帮你,他也是有苦衷的。”
佟鹤锦听到那句暖人的话,心里很是感动。没成想,她居然会出来为自己说话。于是他说:“新月,我们是何等的身份和地位,你不明白么?你喜欢谁都可以,但是嫁给谁却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劝你还是死心吧。不要说我不同意,你可以问问爹去,看看他能否接受一个戏子做佟家的女婿。”
“我不要什么身份地位,我只要爱情。我就知道我喜欢何焕林,我要嫁给他,我才不要什么门第?我要自由恋爱,不会接受你们的包办婚姻的。”说着就哭哭啼啼地冲上楼去。
佟鹤锦也是气急,大喊着:“这辈子你都休想自由恋爱。我们的婚姻,只能是我们身份的附属品。”
原来这句话,也是他对自己说的。他一早便看出,像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此生便不可能有选择爱人的权利,所谓的婚姻,不过就是攀附权贵的工具罢了。大姐不就是这样么?为了湘军和赣军的友好,她嫁给了大自己十几岁丧偶的赣军太子,为的就是两军修好,不起战乱。而自己呢?将来也会迎娶白雨萱为妻,为的也是能够攀附白家的势力,和兄长平起平坐。妹妹怎么到今日都没有看出,婚姻,不过就是权贵身份的附属品。
尹落一路跟着佟鹤华上楼去了。佟鹤锦最后的话,也值得她深思。母亲将她带回督军府,她便也不免这样。谁知哪日醒来,你床头便立着一个陌生男子,然后母亲就会对你说,这个就是你未来的夫婿。
原来,这样身份的人,都是如此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