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阴云沉沉的午后,洪州城的火车站外挤满了形色各异的人们,他们拎着厚重的包裹或者皮箱,没有顺序地混杂在一起,无精打采地向着站台内走去。
这是无比平常的一个夏日午后,可是对于尹落而言,却是她人生中最不平常的一天。多年后,当她再度回忆起这个午后的遭遇时,她都感慨,当初,庆幸自己已经寥落数个铜板,否则,也许她此生都不会有机会和他如此邂逅……
从火车站出来,尹父已然一头的汗水,他无比虚弱地一步三喘着,在徒弟赵清风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踱着。
后面跟着的,是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梳着一个黝黑亮丽的麻花辫,辫子尾端用一段纯红的麻布带着挽着。上身穿着一件已经半旧的绛紫色的短袄,下面是一条洗的褪色的黑色长裙。这姑娘穿着虽是平常,一看便是穷人家的孩子。但是样貌去实在出众,一双晶莹剔透的水眸上是皱成一团的柳叶青眉,只见她眸中含泪,神色苦痛,就连那一张蜜色的娇唇都微微撅起,一副黯然伤神的样子。
“爹,您走慢点,要不我给您雇一个黄包车吧。”她拎着一大堆的行李,沉重的行李已经压弯了她笔直的腰杆。她拧着眉,居然毫无困累之相。
而走在前面的花甲老人此时扭过头来,用手捂住嘴巴大声咳嗽着,很久才缓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落落,这么一路走来,咱们的盘缠不多了,还是省着点吧。咳咳……”说完用剧烈咳嗽起来。
他身边的徒弟赵清风此时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块破旧的手帕,捂道老人口鼻处,只见他大声剧烈咳嗽几声后,就是一个干呕,然后,拿下手帕的时候,才见上面已经沾满了鲜血。
“爹。”尹落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忍着这么久,她真的忍不住了。于是大声嚎啕了起来。她的父亲已经病了许久,看遍了中医也不见好,反而日渐加重,她真的害怕,某一日,父亲会离自己远去,她自幼没了母亲,又怎能再这般失去父亲呢?
“师父,您快坐下。”清风亦是悲苦无比,这个自幼收养自己的人,将自己毕生的手艺都传给了自己,还供养自己这么多年,他是比父亲还要亲的人呐。老人在清风的搀扶下,慢慢坐在青石桥旁的一个石墩上,捂住胸口,急促地呼吸着,他的面色,更加惨白不堪了。
看着这繁花似锦地洪州城,老人的心里生生疼痛着,这疼痛并不比身上的病痛好多少,而这些疼,自从尹落的母亲离开后,便久住心里了。
怪不得她会抛夫弃子,原来,这洪州城真的很繁华,很值得她这样做呀。
不远处都是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们,这些人穿着自要比宁城的人们好许多,怪不得洪城会被誉为人间天堂呀。看着两边那一串串青砖绿瓦的店铺,看着那人来人往的街面。看着那炊烟袅袅的鼎食之家,就知道,这洪州城,果然如人们描述的一样,是南北通达,东西交错,横贯两江,坐拥三山的江南重镇了。
“爹,您想什么呢?”尹落看着父亲出神不由问道。
尹父这才回过神来,他此刻咳嗽好了一些,便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抬眼望去,街口那边,便有一个买大碗茶的摊铺,此刻,尹父看着那长长的壶嘴中到处的香茶,不由口中生津了。他抬眼看向女儿道:“落落,你还有多少铜板?给我拿两个铜板买碗茶喝吧,我实在口渴。”
尹落听逢父亲要喝茶,立马伸手拿出已经干瘪的钱袋来,从里面抠出两个铜板,毫不疼惜道:“好的,我这就去给您买。”
可要知道,这两个铜板,够他们晌午买一顿干粮了。但是尹落却觉得,只要父亲愿意,她为父亲做什么都行。毕竟自己从小就没了母亲,是父亲一手拉扯大了自己,自己这辈子,最不能对不住的,就是父亲。
她急匆匆地向着街口跑去。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一辆黑色军用轿车上,一个风华正茂的英俊男子正坐在副驾驶位上,教身边这位宛若仙人的小姐学习开车。
“你慢点,慢点。”他一把握着方向盘,一面说着。可是身边的佳人并不领情,一面飞速开着,一面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不嘛就不。开车要是慢了,那干脆去做黄包车算了。”她嘻嘻哈哈说着,眼眉都笑出了花来,那张如花的笑脸,也因此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眸被那张美到极致的脸深深吸引,他此刻好想,好想将她按倒在身下,好好怜惜一番。
就是这个插空,只见一个影子闪过,急速的车子马上就要撞上,他在这千钧一发间大吼一声:“刹车。”
只听吱地一声,车子就向前滑行了好几米。然后,听到啊地一声。眼前的影子就消失了。一刻间,这位男子和女子都面色惨白,他先是缓过神来,急忙下车查看,只见一个穿着破旧的青年女子此刻正蹲坐在地上,一脸怒容地瞧着自己。
“姑娘,你没事吧。”他说道。见那女子坐在地上,他本来想去将她扶起的,可是,看着她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他便没有忍心伸手。
可是他仔细瞧瞧,那姑娘穿着虽然破烂,但是样貌却是十分秀美。他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姑娘自己用手撑住地面,慢慢爬了起来,只见膝盖处的衣服已经破了,应该是伤到那里了,他于是又轻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那姑娘居然连正眼都不去瞧他,直接走向车前,看着依旧坐在车上得意洋洋的妙龄女子,大喝了一声:“你给我下来。”
那妙龄女子倒是一脸的不着急,似乎撞人与她毫无关系。抿着唇,挑着眉,一副傲慢无比的样子,她很久才打开车门,踩着现在最新潮的高跟鞋走下车来,斜睨着尹落道:“怎么了?你不是没伤着么?”
此时,赵清风已然从桥上冲了下来,扑到尹落身侧,着急问着:“怎么洋?落落,你没事吧。快让我看看。”
尹落一把推开赵清风,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几步,站在这位女子面前,冷声说:“怎么?有钱就可以肆意撞人么?”
那女子听后又是一阵大笑,狂妄到不知所以,她甚至连正眼都不曾瞧这位站在自己面前的平民女子,只是那样仰着头大声说:“那又怎样?穷人的命是不值钱的。今天就算撞死你,也之多赔上你两个大洋。”
多么嘲讽的话语,尹落的心直觉呼呼跳地厉害,她此刻真的好想上前狠狠抽她一个巴掌,可是眼下的情势,她很是明了,这个世道,哪里有穷人的权力,所有的一切,都是向着那些有钱人的。眼下她撞到自己,还这般狂妄,这倒是很平常。但若自己打了她,恐怕此生都得在牢狱中度过了。从小受尽世态炎凉的她很识时务,所以,她使劲压制着胸口的怒气冷笑道:“是呵,我们穷人命是不值钱,但是,你们富人也会有死的那一日的,说不定,会死地我们还要早。”
话音一落,就引来周遭看热闹人们的一阵哄笑,其间甚至有人故意跟着附和:“是呀,大小姐,你们富人也会死啊。”
这会子,站在身后的男子突然意识到如果不赶紧离开,说不定明天,这丑闻就得见诸报端了。于是,他一步上前拉扯了那女子的衣袖,伏在她耳边低声说:“差不多行了,你可要小心自己的名声。”
那女子脸色一紧,就没有了方才的张狂,她却是用眼角极快扫了周围一眼,见着没有记者就赶紧回到车里去,男子也紧跟其后。就在这时,尹落才发现,握在手中的铜板不翼而飞了。
她一下就哭出了声,方才那样疼,那样气,她都不曾哭,可如今瞧着空空的手掌,她居然泪如雨下。
“我的钱呢?我的钱呢?”她着急不堪地四下找着。
而男子正好就在脚下看见了一枚亮晶晶的铜板,他伸手捡起,反身又送了回来。
“你的钱。”他如此说。他有些愧疚,实在不忍心再去看她。
可是尹落却大大方方地瞧着这位长相标致的男子,好似在哪里见过。她有些感激地拿回了男子手中的铜板,却发现只有一个。
“怎么只剩下了一个?”她似是对他说,又似是对自己说。
他终于鼓起勇气和这个美貌却贫穷的姑娘对视,心念一动,他不知哪里来的怜惜,竟让他不自觉地掏出了一沓红红绿绿的钞票,塞到了女子的手中。
尹落还没有反映过来,他就已经进了车子。在最后回望了呆滞的尹落之后,他启动车子离开了。
这个受尽嘲讽,却能含笑面对,却又因为丢失一枚铜板而失声痛哭的姑娘,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