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南,自此南去,即是家乡。
冬天,群鸟都去往南方,你怎么还留在这里,你怎么还不飞翔?
那鸟奋力一跳,又跌落地上。
冬天,绝望的冬天,你怎么还在大地上游荡,你的巢穴又在什么地方?
林中鸟,你原来折断了翅膀。
冬天,在那些光秃秃的枝上,鸟儿们的巢窠多像一些干瘪的果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冬天,绝望的冬天,我的末日就是家乡。
向南,向南,林中鸟,如果无法可想,那就乘着北风离去,你还可以栖上我的肩膀。
林中鸟,或是驾着我的白龙离去,他像一只箭矢,一直向南方射去。
冬天,绝望的冬天,如果不是箭矢,你一定会迷失自己,迷失方向。
林中鸟,岂不知南有樛木,葛萝累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翩翩鹧鸪,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林中鸟,那里有个叫做冥灵的,你可以拥抱,可以安居。
冬天,绝望的冬天,冥灵却还在等待,那鸟还不归来,那人已经离去。
因此一直在枝头翘首,然而北方只有云,没有羽翼。
也常在树荫下徘徊,可是四野不见人,只见禽兽。
冬天,寂寞的冬天,冥灵只能看着月亮,一颗心想要变得轻盈,却又更加沉重。
我呀,我就这样看了你多少年呢?
我却依旧不能向上。
一个小女孩儿自上而下,落在枝头,问道:“冥灵,你在哭什么?”
“我呀,不是鸟,却向往远方。”
“那个人也是一样。”
“我呀,怎么爱上了月亮?”
“那个人也是一般。”
“可是呀,他怎么还不回来?”
“那个人还在山中沉睡。”
“可是呀,你曾允诺我的翅膀,怎么还不给我?你曾允诺我向上的力量。”
白龙盘旋着落在树顶,惊起了无数鸟儿,鸟儿们却并不离去。那人随之走下白龙的脊背,又把折翼的鸟安在枝头。
那人在树顶呼唤,那人在树顶寻找,那人在树顶问遍了每一只飞鸟。“冥灵到哪里去了?”
没有人知道。
因此又查看了每一片叶子的反光,听每一片叶子的风响,叶子也没有任何线索。
“来不及啦,已经来不及了。”
猪头不顾一身淋漓的鲜血,一直向月亮飞去。
“月亮,月亮!”
我呀,我就这样看着你多少年呀!
我呀,怎么会爱上月亮?
猪头自云中一头栽下,大地上一片鳞光,那里不是通天河么?
那些鱼又向月亮汇聚,似在啄食月光,又像亲吻。
“月亮,月亮!”
猪头先咬杀其生母,后尽杀其兄弟,后咬着一口淋漓的鲜血向着月亮嘶吼:“我呀,我爱了你多少年呀!”
“那猪,”垂老的画仙拄着拐杖问,“你在哭什么?”
“我呀,”那猪指着自己的头颅大哭,“怎么变成猪了?”
自此南去,你向往的地方即是家乡。
冬天,群鸟都去往南方,只有你还留在这里,只有你没有远方。
冬天,沙僧常在冰面上游荡,一再地眺望你,南方,让我在你怀里栖息,让我在你怀里疗伤。
冬天,流沙河的冬天,沙僧常在冰面上游荡,一再地眺望你,故乡,让我在你怀里入睡,让我在你怀里死亡。
冬天,绝望的冬天,沙僧还在挣扎,鹰又啄去了他的心脏。
冬天,如果不能完整,这些碎片要怎么还乡?
而今剩下这个缺口,似乎已经填满的缺口,那里却已不是我原来的心脏。
一颗赤裸的心脏,是最真实的心脏:若是羞怯,也是这颗心脏,若是欢喜,也是这颗心脏,若是爱你,便只能是这颗心脏。
而今只剩下绝望,剩下悲怆。
如果是在从前,月下走来的那人本是最好的食粮,可是现在的沙僧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
“那人,”偃师把行囊和木偶放在冰上,问,“你怎么哭了?”
“我弄丢了我的心脏。”
偃师疑问:“便只为了这个?”
“还为什么?”
偃师就大笑起来:“换心,换心,让恶的向善,让假的变真,让傻的变聪明,让软弱的变残忍!换心,换心,从心开始,我给你换一个灵魂。换心,换心,用我真心,换你开心。”
“你要怎么换呢?”
“你看,”偃师指着冰上的行囊说,“我这里什么样的心都有,也有羞怯的、温柔的心,有欢喜的、雀跃的心,当然也有真诚的、爱你的心!”
“那正是我想要的!”
“那可真是太巧啦。”偃师道,“这便解决了第一个问题。”
“难道还有别的问题?”
“你又要拿怎样的心来跟我换呢?”
沙僧毫不珍惜,一手指着自家的心脏,满眼热切道:“这一颗怎样?”
“一颗软弱的、痛苦的心吗?”偃师好似把沙僧看穿了,“一颗绝望的、悲怆的心吗?那又不是我想要的了。”
“那你想要什么?”
“还有什么?”偃师张开一双臂膀,“我要的总是最鲜活、也最冷酷的心,最强硬、也最空虚的心,最沉默、也最残忍的心呀!你有么,有么?”
“谁又有那样的心呢?”
“怎么没有?”偃师说,“他便有呀!”
沙僧一看,只见一头斑斓的猛虎,在月下,在水边,正在低着头舔舐冰面。
“原来你要的不是人心。”
“怎么不是?”偃师解释说,“你不知道么?这才是时下最受尊崇的心呀。你不知道么?这才是人心本来的样子呀!”
“那我便取了他的心跟你换好啦!”
“那却不好,不好。”
“怎么不好?”
“抢掠人心,岂非强盗么?”偃师摇摇头,“何况这样的好心,人类有的越多,野兽便越少了。竭泽而渔,其无患么?”
偃师又背起行囊,这便走了。
“不要走,不要走!”
“如果有一天,你终于有了我想要的,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沙僧死死地盯住那猛虎,一双眼噙着热泪滚烫。
怎么甘心,怎么甘心?
脚下一尾大鱼,一直围着他逡巡不去,一直向着冰面撞击,撞击。
“心,你的心,”那鱼在追问,“究竟到哪里去了?”
呆子才不相信:“风月也能吃?”
“好吃,好吃!”
沙僧大快朵颐。
“不要哭,不要哭!”在无数月光明亮的晚上,那些浮在水面上的头颅看着他放声大哭。“忘了么?我曾告诉你我的本相。”
“早忘啦,早忘啦!”
“那么轻盈,又那么光亮,我的本相便是月亮。”
那时候,沙僧分明看见冰下无数的游鱼都向月亮追赶,在冰下,每一条鱼都向月亮扑去。
那撞击的声响初时还缓,后来却急,一尾大鱼恰如一个巨大的阴影自脚下升起,白马长嘶一声,落入水中。
冬天,鹰愁涧的冬天,小白龙常常在冰下逡巡,看着那些鱼疯狂地冲击冰层,他们撞破头颅的声响真让人毛骨悚然。
“好蠢,好蠢!”
那些鱼,明明没有双脚,怎么想要追逐大地?没有翅膀,又何必向往星空?
那些鱼,明明离开水就无法呼吸,却总想着换一种空气,难道没有肺,也能畅快地呼吸?如果不必再过滤尘泥,生而有鳃又有什么意义?那些鱼,似乎从来不知道感恩,除了水他们其实一无所有,却一直想要背叛,这又是愚蠢还是狂妄?那些鱼却还在等待,那些鱼已经没有耐心。
“那就在水中活着,又有什么不好的?”
灞波儿奔说:“人生而为人,是大造化,原不明了生而为鱼的卑微。”
奔波儿灞道:“人生而为人,是大快活,也不明了生而为鱼的苦恼。”
巨人说:“除了鱼,还有龙。”
“那些龙,已然可以换一种空气,可以自由的呼吸,为什么还要在水中沉溺,难道是因为贪恋水底的尘泥?那些龙,居然习惯了像鱼一样生存,那些龙,似乎早就忘记了,曾是鱼,他曾那么向往大地和天空。”
小白龙自水下撞开冰面,不顾头顶淋漓的鲜血,终于又可以大口的呼吸了。
“果然,果然,”不顾头顶淋漓的鲜血,小白龙又大笑起来,“还是水上的空气好些。”
明明已经生出了双脚,可以丈量自由的土地,也能飞翔,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可是为什么还要我困顿水中,这又是谁规定的命运!
那时烧毁了殿上明珠的不是我,而是鱼。
神思壮站在涧边,笑着问:“那龙,你怎么哭泣?”
那龙说:“撞击,撞击!”
总有一天,从前破开了水面的,还要破开天空之极!
撞击,撞击!
有条鱼在我心底。
冬天,绝望的冬天,大雪埋没了关于你的一切,好像天地之间不曾存在你。
冬天,五行山的冬天,一个你在雪地上撒野,一个你在雪中沉睡。
“孙悟空,”神思瘦大声质问,“你就不曾有过后悔?”
“后悔什么?”
七十二个孙悟空在雪中齐声追问:“难道是当时的快意?”
画仙掩口轻笑:“画皮,画皮,给你画一张新皮。”
猪头道:“我却忘了原来的自己。”
那人在树上生长,在树上沉睡,那人一直在树上思念鸟,思念树。直到那人的光头上长出青丝,青丝又花白如雪,直到那人在树上老去,直到那树被人摧毁。
冥灵到哪里去了?
“后悔什么?”
难道是当时从树上跳了下来,从此发现了新的意义?
脚踏实地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如能安稳的活着,你又何必上天入地?
“天空么?”
又不能吃。
后悔什么?
难道是第一次踏上土地,你便本能地选择直立,从此再也不能卑躬屈膝?
因此而被捆绑,被审判,被鞭笞,甚而死于女人的离弃和鄙夷?
“你还真是下流呀!”
后悔什么?
从此空出来两只毛茸茸的爪子,再也不能抓牢树枝,才知道两手空空是多么让人苦闷?
被解放出来的双手居然会成为负担,压得你无法喘息?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后悔什么?
你又从森林的深处走向旷野,走入寂寞的人群?
“但你一定要非常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那些人。”
难道被人群禁锢比被自己禁锢还要残忍?被人世颠倒比被自己颠倒还要愚蠢?被人类毁灭比被同类毁灭还要惊心?
“去你妈的!”
后悔什么?
追随月亮,从此变得轻盈,从而真正地摆脱了地心引力?追随远方,从此变得自由,因而有了自在的自己?
一个顶天立地的我,一个竖起来的一!
后悔什么?
终于修得不老长生,从此天上地下,任我纵横无极?一双手有了棒子自己可以握紧,一颗心有了梦想可以皈依?
我统治,我挑战,我反抗,我叛逆,还竖起一面大旗,让那诸神、诸佛、诸魔、诸鬼、诸人、诸禽兽,都来呼吸不一样的空气!
“后悔什么?”
难道还有别的快意?
撞击,撞击!
七十二只猴子抱头痛哭:“那人,那人,你究竟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