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守诚抬头一看,见是两个残废的妖怪。问道:“谁要算命?”
其中一个道:“我两个是一起的。”
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答道:“我叫奔波儿灞。”
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答道:“我叫灞波儿奔。”
又问:“你怎么没有耳朵?”
灞波儿奔道:“只为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报仇恨!”
“你有什么仇恨?”
“人割了我的耳朵。”
又问:“你怎么没有下唇?”
奔波儿灞道:“也被人割了去。”
“却不觉得齿冷么?”袁守诚着实有些好奇。
“不说话的时候,我也常用手捂着,用布包着,天寒时再备个热水的袋子,虽不方便,还算温暖。”
“吃饭也不方便吧?”
“吃肉也方便,吃粮也方便,只是吃酒吃汤的时候要用手捧着,用盆接着,有些不便。”
袁守诚笑道:“莫如还回去水中过活,哪还有这些不便?”
奔波儿灞就瞪起一双眼,眼睛里怒火熊熊。
这一个叫做奔波儿灞的,滑皮大肚,巨口长须,乃是一个鲶鱼怪。那一个叫做灞波儿奔的,暴鳃乌甲,尖嘴利牙,乃是一个黑鱼怪。两个只随便在身上裹了几层棉麻露出两个残疾的脑袋,此时发起怒来,其实有些丑恶。
奔波儿灞道:“我困顿污浊三百年,而今终于脱出了水面,摸着地,够着天,何不上而反下焉?”
灞波儿奔道:“我也吸空气,食人烟,化生一双眼皮,隔开了黑夜与白天,怎么还能对那些痛苦视而不见?”
两个一发怒视着袁守诚,倒使袁守诚有些羞惭。
袁守诚道:“原来是我失言。”
两个本来有求于他,闻言便也不再恼了,奔波儿灞只是叹息道:“先生生而为人,是大庆幸,原不明了鱼的不幸。”
灞波儿奔道:“人生而为人,是大造化,原不明了生而为鱼的卑微。”
奔波儿灞道:“人生而为人,是大快活,也不明了生而为鱼的苦恼。”
灞波儿奔道:“想定的时候会晃,想清的时候会浊,因为没有依靠,想暖的时候还冷,想光的时候还暗,因为点不亮灯火。”
奔波儿灞道:“想左的时候还右,想前的时候还后,因为没有根本,想潜的时候还轻,想飞的时候还重,因为挣不脱水性。”
两个就庆幸起来:“终于挣脱了那个牢笼!”
袁守诚道:“原来是我失言。”又问:“是算上下,还是卜吉凶呢?”
奔波儿灞道:“我也不算上下,也不占吉凶,我问人。”
“又是个问人的。却是什么人?”
“便是我两的仇人!”
“可知他的姓名?”
“便是唐三藏!”
袁守诚一叹:“又是他!”
奔波儿灞大喜:“先生原来见过他么?”
“虽不曾见,听过。近来问他的尤其多些。”
“都问些什么?”
“有的问生死,有的问远近。”
“却如何?”
“凌空树下,不生不死。”
两个追问:“便是那棵树么?”
袁守诚道:“还有哪棵?”
“又怎么不生不死?”
“老子曰: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生死幻化,又有谁知?”
“那是什么意思?”
“有生不生,有死不死。”
“那又是什么意思?”
“我若知道了,也不来给人算卦。”袁守诚一笑道,“虽然,我却知道有人知晓。”
“谁知道?”
“那边凌空树下,有个叫做心不二的,他必知道。”
“你是说那个圣人?我家主人却说那人是个骗子。”
“怎么是骗子?”
“哪有什么圣人?尽是些欺世盗名的。”
“你不知道,”袁守诚解释道,“列御寇曰: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悉解异类音声,会而聚之,同于人民。故先会鬼神魑魅,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蚁。你瞧,这还不是圣人么?”
“我家主人还说,圣人已经死了。”
“有生不生,有死不死,生死幻化,又有谁知?”
两个就糊涂起来。
两个自去了,又过来两个,袁守诚一看,怪哉,竟也是两个残废。
这两个残废,一个是红衣的童子,一个是头人立的黑熊。两个都背着枪,头顶上妖气冲天,一看就不是好人。
那童子塌着一半肩膀,梗着脖子道:“先生不必问我的姓名,老子叫红。”
那黑熊则缺了一只手臂,咬着獠牙道:“也不必问我的,俺的名字叫黑。”
袁守诚道:“也是问人的?”
两个一奇道:“你怎么知道?”
袁守诚噗嗤一笑:“前面也有两个残废,也是来问人的。”
两个大怒道:“你才是残废,你们全家都是残废!”
那童子道:“若不是这岭上不可杀人,我又是个念佛的,我必将你杀了!”
那黑熊道:“若不是不可食人,我又是个吃斋的,我也将你吃了。”
袁守诚心下委屈,遂指着两个的残疾道:“这还不是残废?”
两个便有些气馁。
那童子道:“你知道什么?我这是克肩一心报师恩。”
又问:“怎么少了一半?”
“其实被人打坏了。”
又问:“怎么少了一只胳膊?”
黑熊道:“其实被人打折了。”
两个就收了妖气,有些黯然。
黑熊说:“我聚精会神,得一不全。”
童子说:“我修身养性,得一不端。”
这一个红衣的童子,自然是那圣婴大王红孩儿,这一头黑熊则是那守山大神熊山君了。两个自被行者伤了,便一直躲着养伤,而今又来到这岭上寻找行者四个的下落。
袁守诚又问:“问的是什么人?”
熊山君道:“便是我那师父。”
“又是谁?”
红孩儿说:“便是唐三藏。”
“又是唐三藏!”袁守诚道,“左一个唐三藏,右一个唐三藏,近来问他的人尤其多些。”
熊山君诧异:“还有别人问了?”
“怎么没有?却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听说那唐三藏有三个徒弟,一个是姓孙的,一个是姓朱的,还有一个姓沙的,你两个姓什么?”
那两个便冷笑道:“嘿嘿,世间传闻,那三个不是已经死了?”
袁守诚道:“别的我也不知,单那一个姓沙的还没死呢。”
红孩儿冷笑:“虽然没死,怕也生不如死。”
袁守诚不置可否:“谁又知道?”
熊山君道:“又问的什么?”
“有的问生死,有的问远近。”
“却如何?”
“凌空树下,生死不知。”
“连你也不知?”
“我虽不知,可有人知道。”
“什么人?”
“原是两个残废的怪物。一个是鲶鱼怪,一个是黑鱼怪。”
“那残废——”话未说完,那老熊忙又改口,“怪物却在何处?”
“不是刚才出去?”袁守诚说。
两个刚追出去,又进来一个女子,一方白纱掩着面目。
袁守诚不禁一笑,莫非这也是个残废?
“先生,有礼了!”
那女子揭下面纱,袁守诚便痴了。
“你叫什么名字?”不知怎地,袁守诚话已出口,竟觉得心里有些酸楚。“不是我唐突,是我算命的需要。”袁守诚连忙解释道。
“我姓陈名姜,闺字妙妙。”
袁守诚几乎要落下泪来,又问:“我知道了,你必也是问人的,对么?”
“先生怎么知道?”
袁守诚已湿了眼角。
“问的是什么人?”
“便是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