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上,一个身高丈余的巨人。
巨人一只手担着一尊巨石狻猊,一只手里把着三两个硕大的丸子,口中叫卖道:“大力丸啦,大力丸啦!一吊钱一丸,不好不要钱!要你的身体再无弱点,要你的人生再无缺憾!”
巨人的身后还竖着一面大旗,旗子上写着:夸父后裔。
围观的人群里便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来,听他道:“给我试试!”
“给你?”巨人觑了他一眼,问道:“臭花子,可有钱么?”
那人想来真的是个花子,因此也不作恼,只是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傲然道:“怎么没有?”
巨人就眉开眼笑起来。
花子一手把钱塞回怀里,一手接过了一个丸子,仰首便吞了。
也不知效果如何,人群里又走出一个瘦骨嶙峋的人来,扭捏道:“我也试试!”
巨人道:“小子,你也有钱么?”
那人果然还是个半大小子,说道:“攒了一些零花。”
巨人就眉开眼笑起来。
“怎么?”巨人冲他眨眨眼睛,“你也渴望力量吗?”
那小子就红了脸。“不,不,我渴望——”
那小子的话未说完,之前那个花子却一蹦三尺,狂喜道:“啊,啊,我从未感到像这样自由!”
旁边又一个矮小的驼子。
驼子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三五个瓶子,说道:“人生有什么缺憾是无法弥补的吗?如果有,那就吃点后悔药吧。人生有什么压迫是无法改变的吗?如果有,那就吃点后悔药吧。人生有什么妄想是无法放弃的吗?如果有,那就吃点后悔药吧。一吊钱一瓶,吃了不后悔,后悔也有药!”
驼子的身后也竖着一面大旗,旗子上写着:倏忽于斯。
便从围观的人群里走出一个拄拐的老叟,狂热道:“给我,给我!”
驼子问:“你有什么好悔恨的?”
老叟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驼子又问:“岂不闻林类拾穗么?”
那老叟便哭道:“我也有妻,也有子,也有田产,只是死期将至,才晓得一无所有。”
驼子道:“钱来!”
老叟接过一只瓶子,仰头便喝了。
也不知效果如何,又走上来一个形容憔悴的书生,迫切道:“给我,给我!”
驼子问:“你又有什么好悔恨的?”
书生遂吟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驼子又问:“岂不闻路漫漫其修远兮么?”
书生道:“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驼子道:“钱来!”
便听之前那个老叟狂喜道:“啊,啊,我从未感到像这样富有!”
旁边又一个身躯佝偻的老妪。
老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握着只紫毫画笔,口中道:“画皮,画皮,让老的变少,让丑的变美!让不肖的相似,让相似的各异,让愁容换上笑脸,让黯淡染上光辉。画皮,画皮,一张一吊钱,要你欢喜,也要你被人欢喜!”
老妪的身后也竖着一面大旗,旗子上写着:传神在即。
随之从围观的人群里走出来一个面目峥嵘的妖怪,向她道:“我画,我画!”
老妪问:“你想画成什么样子?”
那妖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展开来是一副画,画上的是个美人。
那妖遂扭捏道:“便如这画中人罢。”
老妪道:“什么画中人?分明是个女神。”
那妖心虚道:“也可以画么?”
“然而,”那老妪问道,“你想做人,可知做人的艰难?”
那妖叹道:“谁说妖又容易了?”
老妪道:“钱来!”
就让她坐下,老妪一手拄着拐,一手执笔,就在她脸上动起画笔。
不多时,那老妪停了笔,围观的人群早已惊呼起来。
“啊,啊,从未见过这般的美人!”
那妖对镜一照,也惊呼起来。
从围观的人群里又走出来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个酒壶,哭着道:“我也画,我也画!”
后跟着一个侍女,分明是在拉扯她,一边哭泣,一边劝阻:“小姐,不要,不要!”
老妪说:“你又不像妖怪。”
杨氏却痴痴道:“让我笑,让我欢喜就好。”
老妪问:“你有什么伤心事么?”
杨氏答:“我没有影子,我在镜子里看不到我自己。”
“莫非你是瞎子?”老妪又问。
“我也是个瞎子,我的孩儿也是个瞎子。”
老妪又问:“瞎子也能遗传么?”
杨氏却反问道:“瞎子也能医治么?”
“那边不是有个卖后悔药的?”老妪说。
杨氏只是泪如雨下:“能治我的,却治不了我的孩儿。”
月儿在她身后掩着口痛哭。
老妪一叹:“钱来!”
旁边又一个面色阴沉的偃师。
偃师一手拿着刀,一手捧着颗砰砰直跳的心,叫卖道:“换心,换心,让恶的向善,让假的变真,让傻的变聪明,让软弱的变残忍!换心,换心,从心开始,一颗一吊钱,我给你换一个灵魂。换心,换心,用我真心,换你开心!”
偃师的身后也立着一面大旗,旗子上写着:扁鹊传人。
旗子下方一个人偶,自在那里摇头晃脑,像个诗人。人偶的肩上还插了一面小旗,旗子上两个小字,正是:诗人。
“我们换,我们换。”从围观的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女子,转个身,又从人群里奋力地拉出来一个男子,说道:“还有他!”
那男子怒吼一声:“你疯了!”
“然而,”偃师却有些迟疑,“你却不要我这些心吗?你看,我这里什么样的心都有,也有欢喜的、雀跃的心,有和蔼的、温柔的心,当然也有真诚的、爱你的心!”
女子却说:“是吗?然而,我不要那样的心。我不要欢喜的心,也不要温柔的心,我只想要他的心。我也想把自己的给他,想他明了我的爱意。当然,也希望他能明了我的。”
“你这个疯女人!”那男子又说,同时想要挣开被女子抱住的手臂。
偃师道:“那得两吊钱啦。”
女子不以为意道:“三吊也可以。”
可那男子哪肯?两个正争持不下,人群里又走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带着一脸的黯然和疲惫,她的眼神一片混沌。她向前走着,怀里抱着一颗头颅,那头颅似乎翻了下眼皮,眼睛里也是一片混沌。
偃师瞥一眼那头颅,问道:“是谁要换心?”
“便是我的孩儿。”老妇人说。
偃师道:“他甚至没有身体。”
老妇人说:“那就换个身体。”
偃师又问:“他的身体到哪里去了?”
老妇人说:“被吃掉了。被狼,被眼睛像血一样红的那头狼撕碎了,他的身体和他的心。”
偃师道:“那可不止一吊钱了。”
老妇人惨然一笑,说道:“只要能够换回我的孩儿,我还有什么不能给你。”
“那就先来选颗心吧!”偃师微微一笑,就引着那老妇人来看他的那些心,“看看这些心吧,颜色不一样,大小也不同,形状也各异。你看,我有各式各样的心,只要你愿意,一定会满意。”
“我要最鲜活、也最冷酷的心,最强硬、也最空虚的心,最沉默、也最残忍的心。”
“不想你的孩儿更温柔一些么?”
“他从前那么温柔,才最让我操心!”
“不想你的孩儿多一些欢喜么?”
“他从前有那么多的欢喜,偏偏活的并不开心!”
“那就选这一颗吧,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一颗心,你看,它简直像一只刺猬!”偃师把一颗心指给老妇人看,又说,“如是的心其实所在多有,正是物美价廉的时候。至于身体,你又想要什么样的?”
“我要狼!”
“你说什么?”
“我说狼!像狼一样野蛮,像狼一样猖狂,像狼一样杀气腾腾,像狼一样难以抵抗!”
偃师哈哈大笑:“真是造化,造化。若教你求狼得狼,那心也不必换了。”
“那是为何?”
“因为你所求的、所选的,如是的一颗就是狼的心呀!”
杨氏自围观的人群中挤进来,问那老妇人:“娘,你怎么在这里?”
老妇人回过头,看到了自家的媳妇站在人群里。
杨氏垂着泪,看一眼他母亲怀里的那颗头颅,脸上画满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