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近一点,山就变成了树。
“然而,那还是树吗?”三藏说,“我从未见过这般大的树。”
虽然一路上常有类似的事。从前他们在通天河畔,看着月光星星点点地撒在河面上,那时月下的通天河就像一面镜子映出了天顶的银河。那时行者即使就着月光也看不到对岸,师徒几个不是也曾有过类似的怀疑吗?那分明不是河流,而是一片海。
“大虽大,其实不中用。”行者又打了一个哈欠。
类似的树行者倒是见过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大概是在梦里。不是常有这样的事吗?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人们有时会把听来的故事当成自己亲眼见过、甚至亲身经历过的,也常把梦与现实混淆,直到再也分不开了。
三藏坐在马背上,一直伸长了脖子向那树眺望。“可是,”三藏问,“怎么不中用呢?”
“因为不能飞。”
三藏便突发奇想,试图在那树的身上发现翅膀——又或是某种类似于翅膀的东西,谁知道呢?可是目之所及,只有灰黄的天空和灰黄的云,巨大的树和它巨大的阴影。他问:“怎么,树也能飞么?”
“原是不能,能飞的是鸟。”行者说。
夕阳下,一只孤鸿划过长空,俨然划过水的一尾寂寞的鱼。
呆子道:“你怎知道不能?”
行者说:“原是不能,不过后来又能了。”
三藏问:“何也?”
“便是做梦,”行者说。自然,于行者而言,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嘲弄的,又何况是个可怜的梦呢?
“原来是这样,”三藏点点头说。“是呀,若非做梦,一棵树又该怎么飞呢?”
呆子说:“总会有些奇迹。”
“什么奇迹?”三藏问。“或者,如果真的存在,还可以称之为奇迹吗?”
“猪也飞得,猴子也飞得,怎么树就飞不得?”呆子又说。
三藏想了想,倒也无言以对。诚然,呆子的话似乎有些道理,或有一些不妥,又不是他能想到的了。“这倒也是。”三藏只能随口附和,虽然心里有些失落。和树一样,他也是飞不得的。
“鱼也飞得。”沙僧补充说。
“是他?”对于沙僧的话,三藏却很明白。不仅如此,不同于那些草木之类,关于那条鱼,三藏似乎了解的更多。“他呢,我倒是知道的。只是徒弟呀,我虽然是个和尚,可也常听人说‘草木无情’的话,哪里又能与他相提并论呢?”
呆子却并不回答了,好像没有回答的必要。哼了一声,呆子又低着头,继续开路了。眼下这些荆棘与从前那些令人绝望的时光又有何异呢?
“你说是谁?”沙僧问。
“Who cares?”行者没好气地说道。黄昏的天空有些寂寥。
“悟空,怎么又说鸟语?”三藏埋怨道。
沙僧却还在追问:“到底是谁?”
“谁又知道?”呆子也不抬头,又哼了一声。
于是终于抵达了,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三藏走进了他的丛林。
然而,是谁在我耳边说话?他说:“不,不要靠近那片树林!”
“怎么?”她这样问。
他则这样回答:“说你爱我!”
乍暖还寒时候,一行四人正好赶路。
行不多时,眼前一条长岭绵延,岭上荆棘丫杈,针刺密布,这路又不好走了。
三藏勒马观看,随之露出迟疑的神色,问道:“悟空,这路却如何走得?”
“我去看看。”
行者一纵身跃在空中,放眼望去,只见得接天荆刺无边棘,哪里有半条路呢?正是:
“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萝缠古树,藤葛缠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真个是——”
可惜还是和平常一样,行者虽是好一阵的搜肠刮肚,却依旧没了下文。
行者心里惆怅,叹口气说:“果然,结句还是这般难得。”
要么是才华,要么是灵感,行者暗暗思忖,自已总是弄丢了一个?自然,若是非要确定是哪一个,行者只会承认后者。
除此之外,那岭似乎还有些熟悉,似乎从前来过,却又不记得有这样多的荆棘。
荆棘间且有一棵大树,只见得其干如天柱,冠盖若重云,若以常人看来,难道不是一座山吗?而且,似乎这山也有一些熟悉。
“师父,这路长呢。”心里暗暗称奇,行者将云头按下,对三藏说:“而且根本没有路。”
“可是,既然没有路,又何来的路长呢?”呆子问。
行者说:“正因没路,路才长呢。”
三藏这才下得马来,白龙马欢快地长嘶一声,又扑在地上。
“悟空,你且说说有多长就是。”三藏说。
行者大概估算了一下,才谨慎应道:“若说起来,够俺老孙做一首诗。”
三藏问:“又要作诗?”
呆子随之嚷了起来:“快回头,快回头!”
沙僧问:“回头怎地?”
呆子道:“若让猴子作诗,岂不比西天路还要长么?”
三藏遂摇摇头说:“我不要你作诗。”
行者也不介意,又说:“那便量起来。”那时,他依旧没有给自己的诗找到结句。
三藏问:“量起来又怎地?”
“若量起来,比俺老孙的棒子还要长呢。”行者说。
三藏就不再问他,只是合起手来,说道:“如此,便念那话儿吧!”
“怎么,”行者似乎吃了一惊,“师父又要咒俺?”
三藏遂又指着那一路的荆棘说:“若不念咒也罢,便用你那棒子分开一条路来。”
“分不得,分不得!”行者看一眼那些荆棘,真是触目惊心。
“如何分不得?”
“怕杀生,”行者没好气地说道。“老孙这棒子太重,若压死了几个虫子,师父也要怪我。”
三藏说:“那也不算什么。你却不知‘打草惊蛇’的道理么?你一点点分过去,有什么虫子也走了。但有罪过,我也不怪你,都归为师罢了。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行者说:“还是分不得。”
“又是为何?”
“若分了,老孙这棒子也不叫金箍棒了。”
三藏疑惑,问:“那叫什么棒?”
行者就笑出声来,才又指着那一簇簇的荆棘说:“叫做狼牙棒也。”
呆子跟沙僧两个随之大笑,三藏竟也跟着笑了,说道:“我把你个惫赖的猢狲!”
“惫赖怎地?”行者徒有一双火眼金睛,然而直到此刻才发现三藏似乎变了颜色。
“怎地?”三藏问道。“你还问我怎地?”
“真是不知道。”行者一脸无辜地说。
“不是尝与我夸下海口,说你那棒子有多粗多长,又如何硬吗?”三藏说。虽然已是恨到齿痒,他还是尽量地忍耐着。“我因此问你有多硬呢,你不是说若硬起来,连金刚钻也他娘的捅个洞么?”
“这——”行者先是有些迟疑,才又坦白道,“其实是一种修辞。”
三藏又说:“可是过通天河时,也曾让你用棒子搭座桥来,你怎么又说怕折了,过火焰山时,怎么又说怕化了?今日才明白,原来你那是豆腐做的金箍棒么?”
“那倒不是。”行者连忙又辩解说,“其实是老君做的。”
“谁管你是也不是?”三藏冷笑一声,“而今只是念咒罢了。”
“师父莫念,莫念!俺老孙其实另有计较。”
“怎不早说?”
那时候,恰逢一阵春风过处,吹得唐三藏的袈裟在风里飞舞,吹得锡杖头的环佩在风里叮当。三藏却不曾发现那风里的异样,还曾这样赞叹说:“真好风也。”
“好是好,可惜不中用。”行者又说。
虽不中用,那风已捎去了一行四人的消息,随之惊动了此间的一个怪物。
那怪物化身一个消瘦的人形,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身着一袭宽大的白袍,峨冠博带,恰是一个道人的模样。
道人挨着一棵杏树坐下,那杏树又挨着一块巨石。那巨石也不知是金,是铜,古朴的形状,自在日下闪着微光;一面上又如刀削一般,因此而成石壁,那道人面壁坐着,壁上的一处光滑如镜。
日下风中,镜子里返照出一片鲜活的春光,也映出了道人的影子。
时为正午。
那杏树自在日下风中招摇,那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下闪耀,叶子又筛下来许多细碎的光影,摇曳在道人苍白而憔悴的脸上。
这时,道人笑了一声:“嘻!”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跟着笑声摇晃起来,甚而还如老旧的椅子一般,发出‘咯吱’的、类似于骨骼摩擦的响声。
便有一个人声问道:“你笑什么?”
听来是个女子。那种悦耳清透,似乎还有一些稚气,几乎还是个孩子。那树下却只见道人一个,并不见什么女子的身影。
“有人来啦,”道人说。只是他笑时用力,此时说话反而显得有气无力了。
“莫非是他?”女子的声音透出迫切。
“谁又知道?”道人说。“你看,总要等我算过了才好。”
“那你还等什么?”女子又催促说。
“只是有些为难,为难。”
“为难什么?”
道人先是伸手入怀,在袍子里好一阵鼓捣,之后才又摊开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说:“你看,我的卜钱没了。”
“钱呢?”
“刚才想起来了,”道人说,“前几日往那国中赏花去了。”
“又去赏花?这岭上一片姹紫嫣红,你还看它不够吗?”
“嘻!”道人又笑了一声。“可是,无论有多么美好,却又哪里比得上我的?”
“或者,”女子建议道,“你将她植来此间罢了。”
“那却是万万不可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烦心事,道人苦笑一声,又摇摇头说:“何况,已是到了分别的时刻。”
“那也罢了。”女子的声音也透出一丝苦涩。“只是既然算不了,你就不会走过去看一眼?”
道人却又不以为然了。“看什么?”他问,“想我堂堂‘术’字门人,难道没了卜钱就不会算卦了?”
“什么?你,你——”女子的声音居然有些颤抖了。“你莫非是要用传说中‘术’字门人的终极绝学‘掐指一算’吗?”
“嘻!”道人又发一声冷笑:“哪里又需要动用那种力量呢?”
“那你怎么算?”
“怕什么?没有卜钱,我还有石头呀。”
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几块石头,道人随手洒在膝前的地上。
“还记得么?”道人微微一笑,“他从前就是这么教我的——”
可是那时候,什么‘术’字、长生,他却是半点也看不上的。那时候,他爱的是飞,爱的是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