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云清晨起来，走到窗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羽门的窗子都是比寻常房子的大些。
推开窗户，难得看见这么早的太阳，也难得没有宿醉后醒来那熟悉的头重脚轻感。头脑虽清明，但是他却觉得不够尽兴，还不是因为昨天领了两个小女娃儿去了醉仙楼，去了才想起这两个女娃一个有气喘，不能喝酒；另一个呢，没脱了以前丫头的身份，有点拘谨。再有就是两个小女娃醉了，自己还得背回来，虽然自己是有那么点走路功夫的，但是他尉迟云才懒得。
唉，有了两个小女娃果真不比寻常，这两个丫头在羽门里得让我好好调教调教，至少……得把她们身子养健壮，能陪为师喝喝酒。想到这里，尉迟云信步走出，去看自己的两个女徒弟。
他走到她们房门口，看到的确是这样一幅场景：封如沐早已起床，床上的被褥都已叠的整整齐齐，正拿着扫帚打扫房间，而甘如饴还躺在床上睡着，脸上仍然是有那不太健康的红晕。
封如沐看到他，正要作揖，看见尉迟云摆了摆手，然后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动作，她立刻心领神会，轻轻退到一旁。
尉迟云走到床边坐下，手搭上了甘如饴脉搏，眉头微皱，忽然看见她脖颈上挂着的那核桃般形状的紫色木质吊坠，先是愣了半晌，而后点了点头。
封如沐看见师父的这番动作，知道他是在给师妹看病，但看神色又不知这病究竟好不好医，如果说现在她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她下面看到的一幕就是惊到她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只见尉迟云捏住甘如饴的小小鼻子，登时甘如饴嘴巴张开，气喘声忽长忽短，忽急忽缓，已然被这不适惊醒，双眼睁开便看见师父的脸映在面前，他右手止住自己鼻呼，胸口只觉越来越难过，正欲扭动时，尉迟云左手拍向她前胸，着力按压了几个穴位，然后轻轻转圈，推拿几下，只听甘如饴呼吸慢慢变得均匀下来，只是稍稍有些重，便双手放下，笑道：“成了！”
甘如饴只觉似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从胸口到鼻呼无比顺畅舒服，转头看去，一室暖暖晨曦，而师父笑眯眯的坐在身边，竟不由自主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你这小懒虫，甚是粘人，赶紧起床，师姐都开始忙活了。”尉迟云拍怕她脑袋，站起身来，看见一旁的白衣徒弟抱着扫帚愣愣站着，本来就亮闪闪的眼睛瞪的溜圆，精光四射，嘴巴也没合拢，一副崇拜状。
尉迟云满足至极，有多久没有领受少女们花痴的眼神了，虽然眼前这两个女娃是自己的徒弟，虽然年纪太小了点，他仍是十分开心，道:
“两个小娃收拾好了即到前厅，为师要训话！”
前厅，仍是一红一白两个短褂女娃。
“昨天虽已拜师，但未正规履行入门的程序，其实那些繁文缛节倒是通通可以省去，但是我羽门的先祖，是一定要规规矩矩的拜见，你们两个随师父来吧。”尉迟云说完，便带了两个小娃来到羽门宗室。
“吱呀”一声推门，师徒三人走进这间古色古香的宗室，屋子不大，也没什么多余的器具和装饰，屋顶开了一扇天窗，仍然是比寻常房间略大，晨光乍泄，微微能看见光线中的粒粒浮尘。
正对着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裱装精致的画，画中是一名年轻男子手持一把竹萧，剑眉凤目，只身着普通布衣，仍然是翩然而立，气质洒脱。难怪外界所传羽门中人俱是出尘脱俗，俊逸不凡。这幅画只是黑墨勾绘，虽无颜色所衬，却把画中人从容大气之风展露无疑。
只见画的角落绘着一根飘落的羽毛，边上题有一行七言绝句：
“过往千般皆琐碎，
名利世事枉凝神。
得此一羽执君手，
挥遍天下笑红尘。”
封甘二人都已识得字，这首诗的意思也不难懂，只是看这规矩娟秀的小楷，又感觉和诗的意境不太相符，尉迟云看着两个小娃如此认真地盯着此画，便道：
“这画上的就是祖师爷陈飞羽，而画和诗都是他的夫人，也就是我们羽门第二代弟子——林婆婆所绘所题。你二人跪下，给祖师爷磕头吧。”
她二人见师父面上严肃敬重，一扫往日嬉笑戏谑之气，当即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齐声道：“祖师爷在上，第十三代弟子封如沐——甘如饴有礼。”
拜过祖师爷后，尉迟云带她们走向另一面墙壁，上面赫然刻着羽门门规，有数百字左右。
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肖晨薇当日犯下门规，跪在这里苦苦哀求，仍然是被师父赶出师门，现在她已如偿所愿，嫁得有情郎，师父已然作古，自己则茕茕孑立至今。心中微微一酸，看到两个徒儿站在一旁仍是煞有介事般研究着壁上的字，便道：
“字数上百，大体就是三条，第一不得偷窃，第二不可欺凌弱小，第三要心胸豁达，你二人可明白了？”
她俩齐道：“徒儿明白。”
出了宗室，走到前厅，尉迟云对她二人道：“刚才是咱师门的规矩，现在为师要跟你们说说跟着师父的规矩。”他顿了一下，“我的规矩便是——不需要太守规矩。”
封甘二人一愣，十分懵懂。
“你二人都出身官宦之家，规矩甚多，实在麻烦，尤其是小白，哦，就是沐儿这丫头，一言一行还是小心翼翼，自己不自在，为师也很不自在；小红还好一点，但是忒娇气，对习武着实不好。入了我羽门，自然要轻松爽利，才是痛快。往后生活也是如此，鼓起胆量，想说则说，想问则问，有不妥之处师父斥责，自然也是坦坦荡荡接受，这才有我羽门之风。咱们从此时开始，说说吧，你们心里还有什么疑问？”
甘如饴像是被憋了好半天，终于可以说话：“师父您今早用的是什么功夫，为什么我一下觉得舒畅自在，师父教给我这法儿好不好？”
尉迟云听她稚嫩的声音了十分受用，便端出架子说：“这个关于你的病症，我待会自会详细讲给你听。”而后转头看向封如沐，这丫头仍然是一副规规矩矩的范儿，他眉头一皱，便道：“小白，你呢？”
“师父，当真什么都能问？”封如沐怯怯道。
“你真是麻烦，刚才不都讲明了嘛。”
“师父您是不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打扫宗室了，徒儿一进入便感觉好多灰尘，您看我和师妹刚才跪了一下，腿上沾了好厚的灰。那画上也是……”看到尉迟云气结的模样，连忙噤声，但大眼睛还是询问的神色。
尉迟云看她刚才盯着画儿瞧了半天，以为会问他祖师爷爷的事，没想到……尤其他这几年酗酒落拓惯了，更是犯懒，看到两个徒弟一腿的灰土，也有些惭愧，却道：
“啊……这个，为师觉得祖师爷怕外人打扰，所以居然忽略了打扫。既然你发现了，以后你就打扫吧。”
然后挑衅地看着她的大眼，心想：真是不可爱，天生劳碌命。
“是。”封如沐还在纳闷，为什么师父是这种神情。
尉迟云晌午便施展了少年的看家本领——下厨，要知这“妙手”还有另一番含义，就是烧的一手好菜，只是自从师父师妹离开自己，就难得有这份兴致，今日在厨房摆弄一回，还有两个小娃娃打下手，别有一番乐趣。
用过午膳后，尉迟云便对这两个女娃徒弟因材施教。
封如沐已经八岁，本已过了入门羽门功夫的最佳年龄，但她幼时便寄人篱下，也许是营养不足，发育较晚，所幸骨头还没硬，便配了一副药酒方子，让她每日沐浴浸泡，柔软筋骨，方可习武。
至于甘如饴，他今日发现了她身上的病竟不是病，她只道自己自记事起便有气喘之症，一直按时用药，哪知是襁褓时便有人下毒，这毒发作起来，与气喘无二，望闻问切皆不能发现。必须服得解药，才能根治，否则毒素在体内堆积久了，人便活不过三十，其间且要受那毒发气喘之苦。她这几年只是不停地服用治标之药，缓解症状。但是这丫头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解毒灵药——正是她颈中挂着的“玲珑核桃”，这玲珑核桃正是来自西域密宗的解毒圣品，并非真的核桃，是千年灵芝所提炼的药丸，而这紫色木质的核桃状小壳，看似只是一个精致的玩意儿，实则为上好紫檀木容器，药丸放置其中方可久存，而它本身自带芬芳，嗅过之后脑清目明，这丫头自是服食了这灵药却不自知。毒素在她体内郁积已久，她又尚未学武，任督二脉未通，是以两种作用互相冲撞，气血淤堵，期间高烧、昏迷症状正是解毒所致。而太医因久居宫中，对这西域秘药不甚了解，所以会那般应付封胥。
今日他只是给甘如饴推拿活血，助她疏通，再下几个方子调养几日便可治愈。而这丫头额上的刺字、还有她的心魔……
想到这里尉迟云只觉得这个小红徒弟虽只是个六岁女娃，身上不知涉及多少阴谋争斗，家族纠葛，忽觉心疼。既然现在已经痊愈，他见甘如饴年幼，很多话她也不大懂，这之间的种种便没向她提及，也没有问她是如何得来的玲珑核桃，只让她觉得是师父治好了困扰自己已久的气喘作罢。
开好方子后，尉迟云便准备到药铺抓药，忽然想起那封家送来的布匹，便扯上几尺去做衣裳，还要买些粮食肉菜，看那两徒儿毕竟是女娃，还是花点钱请村头的周大娘帮着照顾更好，边想边走，忽然自嘲：妙手啊妙手，这两个女娃究竟是让你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还是让你一代侠客沦落成了一个罗嗦琐碎的老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