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骥自是没想到自己一直疼爱的儿子会有这种想法,更没想到班晏的反应如此过激,但他也一时无言,便默然摇头,继而回房。
此时班晏再看宵儿时,才觉出宵儿仍旧未醒。
班晏一边使劲拍打宵儿的面部,一边嘴里叫着:“宵儿,醒醒,宵儿,醒醒……”而宵儿并未如班晏想象的那般醒来,再羞涩的看着自己。
宵儿的眼睛依旧圆睁,仍是游离状态,全身仍旧在抽搐不止,就在班晏想要放下宵儿站起来去寻太医时,宵儿却忽然张嘴咬住了班晏的衣襟,班晏缓缓低头,看向紧咬他衣襟的宵儿,还有圆睁的眼里滚滚而下的泪水,对宵儿道:“都是我害了你……”
宵儿却不说话,放开紧咬的双唇,独独一直圆睁的眼眨了一下,泪水汹涌,牙齿却再度紧咬着嘴唇,一脸的血污,看着班晏直摇头。
班晏见宵儿有了反应,便将宵儿抱到一旁的椅子上,刚要走开,宵儿坐在椅子上的身子却就势滑了下去,班晏见状立时一惊,惶声道:“宵儿……”
宵儿仍旧只是摇头,牙关紧咬,班晏心觉有异,才道:“宵儿,你怎么了?”
宵儿的脸或是因疼痛而不断颤抖,但她仍旧用力抬起右手,向着一旁的书案指了一下,再颤颤的落下。
班晏立时会意,忙将书案上的纸笔拿了过来,放在宵儿面前。
宵儿用力的抓起笔,颤颤巍巍之下那支笔却又再度掉落在地上,班晏见她吃力,却又无能为力,惊慌之下一把抱住宵儿,道:“宵儿,都是我害了你,父皇说得对,我操之过急了……”
宵儿自从清醒眼泪就在一直扑簌簌的掉,这时班晏觉出宵儿颤抖得厉害,但他不知宵儿要来纸笔到底是为何意,想要扶她起来,宵儿却强撑着一脸的不愿意。
这般良久之后宵儿忽然面现喜色,猛地一扭腰挣脱班晏的怀抱,趴在地上向前滑了几步才捡起刚才掉落的一尺狼毫,不过她这次用的不是手,而是用嘴衔起来的。
地上雪白的宣纸也裹上了一片血污,但宵儿却像疯了一般,将笔衔在嘴里,努力止住颤抖的身子,趴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写下了第一个字,就是这一个字,却用了近一盏茶的时间。
班晏此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觉一切在眼前变换,但都是自己平素嬉笑的神态,十八年来竟没有真正做成一件事,甚至他身边的宫女都因他而受了这等非人的苦……
班晏此时心里压抑之极,只想将地上铺开的宣纸撕碎从九重高楼上撒下,但看到宵儿那么吃力认真而又倔强的写下一行字时,班晏震撼了,一直彷徨无依的心竟然有了一丝颤抖。
宵儿写的是:“小公主不知。”
班翎,宵儿为何会提到班翎?
就在班晏恍神时,宵儿又写下了一句:“李泱不在……”
班晏终于知道宵儿为何会被姜后发现,原来宵儿想到李泱经常在宫内与晚谢园之间走动,所以才会首先想到让李泱将话带出去,并且李泱是哑巴,更不会走漏消息,但她不知道自己一天的四处走动早已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所以当她下定决心要去宫外找卫青涟时,便被姜后抓了回来……
只是宵儿现在的情形,竟像是手足全废,甚至连话也说不了……
班晏捏紧拳头,不说话,只看着宵儿用嘴写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就在班晏以为宵儿还会说些其它什么时,宵儿却写下了另外的四个字:宵儿无能……
班晏本来紧握的拳头蓦地松开,紧紧抓住宵儿的双臂,道:“宵儿,你,……不是你无能,是我这个做太子的无能……”
宵儿盯着班晏的眼睛,摇摇头,那支笔仍旧在她的嘴边,班晏看到宵儿的嘴角,缓慢的溢出了一丝血迹。
猛然想到了什么,班晏伸手捏住宵儿的下颔,那支毛笔就此掉了下来,班晏赫然看到张大嘴的宵儿牙齿后面一团血肉模糊,隐隐含了淡淡的猩红色——宵儿居然没了舌头……
班晏顿时脑袋一炸,“砰”的一声,一拳砸在一旁的椅子上,眼睛几乎变成了血红色,但他仍旧习惯性的大吼了几声“太医”,不过与往常班晏一喊便有一群的奴才诚惶诚恐的前来的情形不同,这时班晏连喊几声,仍旧无人理会,不得已之下班晏只得抱起宵儿,想要将她放到内室的床上,但宵儿不知为何,却用力摇着头,班晏无法,只好又将宵儿重新平放在地上。
宵儿眼睛重又恢复那种晶亮的神色,许是班晏眼里的焦躁与愤怒将她心里的悲凉浇灭,此时她身心的痛苦竟然被喜悦覆盖,定定的盯着班晏许久,才重又翻转身体,叼起那支笔。
或是因了前面写过几个字,又或是因了宵儿此时心内欣然压过了疼痛与恐惧,这一次宵儿写字之时居然不再颤颤的,也不再那么吃力,并且速度快了许多,只见宵儿写道:“宵儿有请小公主明天来看望太子殿下……”
“翎儿?你叫翎儿来做什么?她是姜后的亲生女儿,你叫她来,是叫她来看本宫作为她娘的阶下囚的笑话吗?”班晏猛地掰过宵儿的身子,带了质问的语气道。
宵儿的眼里再度涌出更多泪水,一滴一滴的掉下,在刚写过的墨迹间晕开,班晏见此情形,才猛然惊觉自己在做什么,转而喃喃道:“对不起……”
宵儿仍旧摇头,但她眼里,蓦然多了一丝坚定神色,泪水倏然而止,再不看班晏一眼,而是一心一意的在纸上划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班晏此时正在思索为何宵儿会两次提到班翎,也无暇顾及宵儿在写些什么,许久许久,待班晏心里仍旧想不明白回过神来时,宵儿面前的那张纸已经密密麻麻的写了大半张,而此时宵儿也已经停笔,那支毛笔掉在纸上,笔尖触处积了大大的一点墨渍,宵儿双眼无神,呆呆的趴在地上。班晏便一字一句的往下看去……
“宵儿恨未能达太子所愿,然仍庆幸能于死前为殿下尽微薄之力,今生无憾,宵儿虽无缘得见将来殿下一统天下的盛况,然能于太子危难之际伴太子身边,已属荣焉,殿下之路还长,请殿下原宥宵儿无法再伺候太子殿下,只愿太子发奋以图,好叫宵儿将来地下得知殿下成就大业的消息。宵儿此时口不能言,手足未能有所用,恐无法再伺候殿下起居,便只好一死以谢,宵儿死得其所,便是安然,只想死后安身于院中海棠树下,也好叫宵儿能滋养中原奇花。”
班晏看完之后,立即将宵儿抱了起来,没有看到意料中宵儿紧闭的双眼,却看到了宵儿抽动嘴角,最终凝结成了一个笑容,班晏这才放下心来,眼神呆呆的。
班晏本是抱着宵儿的上半身,宵儿倚靠在班晏的腿上,此时班晏心乱如麻,一会儿想应该如何为宵儿减轻痛苦,一会儿想着立即冲出去找姜后说个清楚,一会儿又想宵儿叫班翎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正是想的云里雾里,心酸难捱,却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更不知此时应该做些什么……
但是班晏却没注意到,就在他不断走神的时候,宵儿已经从他的腿边滑了下去,慢慢的爬回那张纸的旁边,脸上带着笑容,慢慢用嘴叼起那支毛笔,眼神无比眷恋的看着班晏,眼泪无声的从脸颊淌下,再缓缓的一字一字的在心底写下那些她一直埋藏得很深却无法说出的话,便将笔尖朝下,张开嘴,猛地向地上一撞……
宵儿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班晏还是陡然回过神来,蓦然发现宵儿奇特的姿势,班晏猛然跌倒在地,将宵儿翻转过来,却只见宵儿张开的嘴和露出的笔尖……
只是宵儿的面容却无比平和,平和得叫班晏不知是该仇恨还是该愤怒,更不知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仍旧保持跌坐在地上的姿势,班晏的眼里却已经纠结了许多可怖的血丝,眼神呆呆的望着天井上的五彩祥云,喃喃道:“连一个宫女都因我而死,连自己宫里的宫女都保护不了,我算什么?”
捏紧的拳头,深陷入掌肉的指甲,仿佛都无法再刺激班晏站起来的决心,屏风后,是未曾远离的班骥,摇头叹息之余,只觉悲从中来,缓缓走到班晏身旁,道:“晏儿……”余下许多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班晏正在沸腾的心绪被班骥的一声唤尽数激发了出来,猛然一拳击在地板上,陡地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晏儿,你去哪?”班骥急切的拉住班晏的衣袖,满眼焦急的问道。
“出宫,我们没必要隐忍。”
“现在你出宫只会激起姜后的杀意。”
“死也比窝囊的活着好,姜后的野心我了解,她现在不杀我们只是因为局势没稳定,若我们一味的等,最终还是会死,机会是自己争取的,我这就杀了姜后去……”班晏猛地一甩衣袖,恨恨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