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你吃过何淼淼做的菜吗？”
晚上九点，和往常一样，何淼淼跟着余跃在杂货店三楼的厨房学做菜，并制作第二天所需的茶点，而叶致远则在二楼的海崖书店帮忙看店一小时。
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时的书店里多了一个林东白供叶致远撩拨。
“啧啧啧……”叶致远摇头晃脑地挤在临窗而坐的林东白身旁，继续说道，“厨艺绝对是和颜值成反比！多亏我胃强大，不然非得腹泻不止、夜不能寐或噩梦连连呐！”
“那你可以不吃。”林东白往斜上方瞟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
“你是不知道余跃有多凶，不吃不得被她杀了？要我说，你应该试试何淼淼的手艺，早点适应也好啊……”叶致远拍拍林东白的肩膀，脸上满是同情。
林东白也拍了拍叶致远的肩膀，然后示意叶致远探出窗外，往斜上方看——余跃和何淼淼正倚靠在楼上的阳台看着他们，余跃的目光更是寒光凛凛，充满了杀意！
“叶、致、远！”余跃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磨出来的，“厨艺和颜值成反比哈？我很凶哈？”
吓得叶致远一个激灵差点撞到头，他非常没志气地哆嗦道：“我错了！大姐我错了！”
林东白合上书，跳下窗台决定回房间。临走，他凑到叶致远耳边，轻声说：“你今晚吃东西多留点心，说不定不止拉肚子那么简单。”
叶致远：“……”
而楼上阳台的余跃气急败坏地先行回了厨房。何淼淼没有立即跟上去，她朝海滩那边望了望，只见远方的木屋附近，篝火派对正在进行着，Emily应该早已融入其中了，Emily的适应力和精力总是胜人一筹，舟车劳顿也不停歇，下午就加入了沙滩排球的队伍，让何淼淼自叹不如。
何淼淼收回视线，朝厨房里恶狠狠地摘着菜的余跃说道：“小跃，你再这样摘下去，今晚就没有食材了。”
可不是，余跃仿佛将手中的菜当成了叶致远，毫不犹豫地折断、撕裂，就差丢进嘴里嚼个粉碎了。
看着那七零八落的菜叶，何淼淼不由得又想起那些被吴小磊撕破的书，而吴小磊却接连三天没有出现。
***
何淼淼最后一次见到吴小磊，是在看店的最后一天，吴小磊的妈妈带着他来杂货店买那种最大号的红白蓝行李袋。
“你们……要搬家了吗？”收银的时候，何淼淼忍不住问道。
“是啊。”吴小磊的妈妈看起来很是憔悴，说话时眼神也有些闪躲。
何淼淼觉察到自己问太多了。
今天何淼淼才听说，吴小磊的爸爸工作出了状况，欠下一笔不小的债务。吴小磊家原本在暮明岛还算富裕，如今落得负债搬家的田地，只怕谁也不想多谈一句。
而与此同时，吴小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的钢铁侠手办，想起之前被吴小磊抓起就跑的蛋糕卷，何淼淼不禁偷偷看了眼价钱，以确保被吴小磊抢走拿不回来也清楚要补多少钱。
谁知，吴小磊只是说了一句：“妈妈你看！钢铁侠看起来好厉害哦！”
何淼淼感到难以置信，因为她对这样的话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懂事的孩子表达“我想要”的委婉方式。因为懂事，不敢明目张胆地提要求，只好小心翼翼地试探，等待别人主动给他，若得不到，也就算了。
这太不吴小磊。
吴妈妈“嗯”了一声，有些尴尬地对何淼淼说：“买这几个袋子就好。”
付了钱，吴妈妈拖着吴小磊匆匆忙忙地往外走，似乎生怕吴小磊下一句就会说“妈妈，我要买。”然而吴小磊只是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乖乖地跟着吴妈妈走了。
吴小磊，开始懂事了吗？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懂事的？”林东白回来那晚这样问何淼淼。
是那个时候吧……何淼淼想。
那个时候，她对外婆的呼唤置之不理，撒腿跑到海滩，光着身子尖叫着蹦进浪花里……那天她玩到很晚，回去的时候发现家中黑灯瞎火，她唤了好几声“外婆”，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拉开灯，她才看清外婆坐在沙发上很辛苦地微喘着气。
“外婆，淼淼以后会听话，你不要不理我……”
那时候开始，外婆的病越来越重，不久就去世了。
一定是因为她太不懂事，外婆才不要她的。这个念头，在六岁的何淼淼见到回来料理后事的陌生的父母时，愈加强烈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用“听话”和“懂事”来换取父母的好感；她揣测父母的心意，不断迎合强势的妈妈陆娜，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妈妈的肯定和认同，只有这样，才能摆脱被抛弃的命运和恐惧。
她不敢提任何需求，听从父母的安排，一年又一年，她知道父母喜欢什么，却再也无从知晓自己的真实喜好，直到有一天，她对妈妈陆娜所指的方向有了怀疑，却只能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
还真是被林东白说中了呢……当她看到吴小磊懂事了，她并不觉得高兴，满心剩下的只有浓浓的心酸。
何淼淼看着柜台的钢铁侠，忽然听到一声“走吧”，她循声望去，只见林东白站在楼梯口，不知站了多久了。
林东白拿起钢铁侠，往外走去，何淼淼愣了一秒，也追了上去。
***
一辆大卡车停在吴小磊家门前，几名工人搬着东西进进出出。
胖胖的男人正站在玄关处和吴小磊的妈妈说着话，吴小磊隐隐约约听见妈妈说：“若不是急着用钱，这价钱我肯定不卖的，真的不能再少了……”
吴小磊蹲在院子的树荫下，一边百无聊赖地拔着草，一边看工人们挥汗如雨地将妈妈最爱的钢琴、爸爸宝贝的音响一一搬上车，他将视线转回到脚边那本厚厚的蓝色本子上，发现一条长长的蚂蚁队伍正有条不紊地跨越本子。他立刻匍匐在地，用树叶稍稍拨弄，蚂蚁笔直的队伍就乱了起来。
“小磊。”
听到叫唤，吴小磊抬起头来，钢铁侠近在眼前，原来是杂货店的小白哥哥，而他的身后，还有那个城里来的漂亮姐姐，小白哥哥说：“送给你。”
吴小磊正想要伸手接，但不由地看向妈妈的方向，手很快收了回来。
“这怎么好意思，不能要！”吴妈妈跑了过来，将吴小磊拉到自己身后，忙不迭地说道。
而吴小磊在吴妈妈身后探出头来，懂事地摇了摇头。
“我一直很喜欢小磊，以后不能经常见面了，”林东白摸了摸吴小磊的脑袋，说，“这个是临别礼物，就收下吧。”
好说歹说，吴妈妈终于点头同意。
“谢谢小白哥哥！”吴小磊抱过钢铁侠开心地笑了，笑得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吴小磊的笑，让何淼淼想起了那天下午他抢过蛋糕卷塞了一嘴、糊了一脸时的那个笑。
或许，吴小磊以后还会产生这样那样或合理或不合理的欲望，迟早会面临能力与欲望的不平衡，但起码此时此刻，他不用太早地面对求而不得的遗憾。
出乎意料的是，待吴妈妈走开以后，吴小磊竟将他最宝贝的蓝色本子——那本梦想之书递给了何淼淼。
“姐姐，我要走了，以后都不会再撕书了……这些图片，你看还能不能粘回去？”吴小磊说。
何淼淼蹲下身子，轻轻翻开那沉甸甸的本子，稚嫩的字迹、简单的词句还掺杂着很多拼音，记录着他那“三分钟热度”的梦想——发明家、超级英雄、宇航员……吴小磊说的没错，这些插图真的和他的梦想很配……她忽然开始赞同林东白那句“忍不住撕下来珍藏，这说得上是吴小磊献上的最高敬意。”
何淼淼将本子重新推回吴小磊怀中，说：“这是姐姐见过最棒的梦想笔记，毁掉太可惜了。别担心，那些书姐姐会解决的。”
林东白也抱了抱吴小磊，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知道体谅家人是好事，但懂事不是一味地牺牲，更不要强迫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知道吗？”
吴小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何淼淼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林东白会成为吴小磊的“帮凶”。
林东白早就知道吴小磊并非以给别人添堵为乐的“熊孩子”，虽然看起来同样是肆无忌惮、不为别人考虑，但吴小磊只是单纯地为梦想努力，相信做了就能实现，从没想过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也不考虑财力、智力、人脉等等约束大人的条件；吴小磊的三分钟热度，不过是因为对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满心好奇，而他想无所畏惧地试一试，试过不喜欢就毫不犹豫地奔赴下一个可能……
我们每个人小时候，都曾经是这样的吧？只是后来，我们懂的越多，顾虑也越来越多，踏出的步伐也越来越犹豫。
如果，在她“懂事”之前也有人告诉她这些，该多好……如果，早些遇见你该多好……
“回去吧。”
林东白说着，大长腿在民宅的小巷之间穿梭，时不时跨越几级楼梯。他的走路姿态还是那般独特，不经意地与夏日的小岛融为一体，仿佛一阵洒脱的海风。
何淼淼看着他，微笑起来，迈开步伐追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