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是个多事之秋,东南亚金融危机,南方水灾,下岗分流,说是水深火热,一点不为过,在这沸沸扬扬的时局中,当年四月,国家工商总局关于取缔传销的一纸通令,一点也不起眼,谁也想不到,传销并没有在这一纸通令之后偃旗息鼓,而是迅速由明面转到地下,十数年都阴魂不散,时不时传出,这里破获一个传销组织,那里解救了一批上当的人。
五三制,异地邀约,三商法,营销计划,月工资24万,美丽出局,有多少人为传销疯狂,有多少人为传销倾家荡产,没人知道?传销到底害了多少人,更没有一个精确的统计数字,唐凌云所认识的人当中,好些都有传销的亲身经历,或是干过,或是被人骗去过,上到博士,下到老农,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最好笑的一回,是他刚刚从表姐那个传销窝点跳出来,去BJ的火车上,一桌坐了六个人,包括他自己的话,有三个是刚从传销窝点跑出来的,还有一个哥们,九八年干过传销,赔得一塌糊涂!一个很不好笑的黑色笑话。
钱财的损失,还在其次,几千块钱的事,谁也不会说一辈子挣不来几千块钱,关键传销对于人性的扭曲,对人际关系的破坏,实在太大了!
熟人圈子,在传销的大旗下,即刻化为飞烟!
小时候,父母只会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接陌生人的东西,不然就要被拐子拐跑了,长大后,不光是陌生人,就是熟人,你敢搭腔么?
亲戚,朋友,战友,同学,骗与被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一点也不剩,兄弟,是用来出卖的,朋友,是用来利用的,很多人象失去了灵魂的幽灵一样,没有亲情,没有信任可言,往昔的笑脸,也没有了,每颗心,不管是骗人的,还是被骗的,都是伤痕累累,滴血不以。
这一课,是唐凌云走出校门后学得最深刻的东西,对人性,对人心,对人,他都有一种畏惧感,世间皆不毒,最毒是人心。
唐凌云最早听到传销这码,是在太康上学时。
九八年五月的一天,唐凌云正在校门口那家小食店吃面条,刚扒了两口,就听那个胖老板娘一声大喊:“来了,来了,快,快,收东西关门。”
唐凌云吓了一跳,什么来了?
只见两夫妻风风火火的抄起外家的笼屉,炉子之类的家伙什往屋里搬,一边跑一边把店里的客人往外赶“出去,出去,今天关门了。”
“老板娘,我才吃了两口呢?”唐凌云叫道。
“别吃了,今天关门,不收你钱,快走,快走”胖老板娘一脸焦急的往外赶人。
“呃?”唐凌云看她那样子,知道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连忙把碗一放就出了门,刚一出来,就听背后“哗啦”一响,小食店的卷闸门被拉下来,锁得严严实实了。
再一看,不止这一家,沿街一溜的铺子都关门上锁,没一家还开着门的,门外挤满了被赶出来的顾客,一个个脸色惊惶的散开来,象是鬼子进村了一样。
“老板娘,这是怎么了?”唐凌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有人闹事,这回怕是要出人命了,学生,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去。”老板娘倒是好心,走之前还特意交待唐凌云一声。
看街上一副兵荒马乱的模样,唐凌云心里也在打鼓,也不敢寻根问底,赶紧溜回了学校,出门在外,老妈交待,热闹莫挤,便宜莫沾。
刚一回到学校,就听学校的大喇叭响了起来,紧急通知,所有学生,在三天之内,一律不准跨出校门一步,否则记大过一次,如果因为私自外出造成损伤,后果自负,各班以班级为单位在教室集中,班主任要按人头点名,不准出一丝差错。
到太康两年多,唐凌云从来没听过学校会发出这样的通知,莫非外面真的发生大事了?不光是他,所有的学生都奇怪。
好奇之下,就向田伟这些走读生打听消息,外面怎么了?
一开始,田伟也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回家一问,才晓得太康发生了大乱子。
国家四月份发文取缔传销组织,四月中旬,太康几个传销头头带着巨款逃得无影无踪,传销组织的成员一下就炸了,这批人,多半是从东北,华北过来南方的,拖家带口,全家上阵的不在少数,好些人毕生的积蓄都投到“事业”中去了,为了“发财梦”,卖房卖地的不是一个两个,突然间,公司上层集体人间蒸发,连着他们投下去的钱也无影无踪了,这家公司的名字,就叫“兴田”。
一开始,还只是三个五个受害者赶到太康公安局报案,这种经济诈骗案,公安局本来就不怎么重视的,实在没地方找人去,这年月,杀人放火,只要不是点子背,一般找个地方猫个几年,十年八年破不了案的大把,何况这种事,拖了半个多月,没一点音讯,报案人问多了,他们也烦,再看到进公安局的大门,就往外赶人,
本来,为了积极向上,为了崇高的事业,为了磨砺意志,为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了“事业”,传销组织的成员,菜不买,只捡,要买也只买最次最便宜的,米是最差最便宜的,饭吃半饱,睡觉一律打地铺,实际上除了讲得好听,为的是节省每一分钱,能多拖一天就多一丝成功的希望,能投的钱差不多把钱都投了进去。
这时,高层一跑,希望破灭,身上没钱,刚开始还希望公安局能快点破案,挽回一点损失,结果,一拖两拖,坐吃山空,连回家的车票也买不起了,人这东西,一天不死要吃,两天不死要喝。
大家一串联,四五千人把太康市政府给围了,最初是静坐,希望政府有个话,最好是给个回家的车费,让大家回去。
四五千人,远在东北,怎么样,车票也要两百多,合起来八九十万,太康市政府别说一下拿不出来,就是拿得出来,也不会拿,又没人请你们这帮外地人来,你自己非要巴巴的跑来,能怪谁?
赚钱的时候也没见你想到政府呀,出事了,就想让政府来擦屁股,有这样的好事?要是这样,那大还还不得都来闹?理也不理他们,出来个小秘书就赶人,连市里话事人的面也没见着,公安局派出警力一驱赶,也就散了。
当时是赶散了,可问题没解决呀,一直在这边这么耗着,吃没得吃,喝没得喝,马上租的房子也到期了,连住的地方也快没了,回又回不去,不是急死人么?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人呢。
到市政府静坐没有用,那就在市区游行,示威,给政府施压,一定要给个说法。
游行,这玩意,怕是哪个国家的政府都头疼的东西,西方那些国家,还好点,游来游去,也就游习惯了。
国内情况特殊,因为一些不方便说的原因,是严厉禁止这种行为的。
按纸面上的程序,要先到公局申请,通过了你才能游,不通过就不能游,非法行为,实际上,是绝不可能通过的,除非是政府要你游,那就合法,你想游,就非法,所以,不管申请不申请,你要游,那就是非法,就象黑网吧一样的,申请证照,没有,没有证照就是非法,就是黑吧,如此逻辑。
而且每次非法游行集会,总会有“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员”挑动“不明真相的群众”来搞风搞雨,给大大小小的老爷们找麻烦,十分的可恶。
这回的游行示威也不例外,第一天游了一回,次序还好,除了堵了一会儿市区的交通,基本上没出什么事。
当然,大家也都知道,大闹大管,小闹小管,不闹不管的潜规则,他们这游了一回,除了散发了一路的传单,留下一地垃圾让清洁工抱怨一通,屁问题也没解决。
第二天再上街时,味道就变了,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何况东北爷们一向在国内以爆脾气著称,就有人不理智起来,游着游着,一砖头把旁边商店的玻璃给砸了个稀里哗拉,本来大伙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有这个头一开,游行就变成了一场骚乱,一路上的玻璃制品,不管是人家店面的玻璃门,还是天龙的玻璃墙,又或是路上见到的汽车车窗,全都变成了渣,有敢出头啰嗦的,拖过来就是一顿暴K。
吓得全市大小商家,只要看他们有过来的苗头,一律关门闭户,躲鬼子进村一样,也就唐凌云先前看到的场面,太康本地驻了一个中队的武警,根本挡不住这几千人的大队伍,拼命向周边几个县市的武警求援,下午,游行结束时,象五岭那边的武警就开到了太康。
第三天,那些东北人再上街时,事情已经升级了。
刚打砸了一会儿,一排排的武警架着防暴盾牌组成人墙四面围住他们,后面,则是一堆太康本地“自发组织的群众”挥舞着钢管铁棍雨点一般向他们砸去,这些“群众”,头发染得花花绿绿,身上穿得稀奇古怪,偶尔露点剌青什么的,十分的有艺术家气质,只是下手有点狠,打人都是往死里打。
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东北兵团完败,被割裂成一个个小团体,要么被打得爬不起来,要么就被赶得四处乱逃,到处都是,也分不出谁是谁了,随即,太康本地“自发的群众”干脆用一个土办法来分辨,只要是说普通话的,打了再说,宁杀错,莫放过,不怕死的东西,敢在太康搞事!
因为这个,学校才会禁止学生出校门,好多都是外地的,通通讲一口普通话,真要被搞死几个,学校有得头疼了。
唐凌云偷偷爬墙溜出去过,他一口五岭话,倒也没人理他。
满市的大街小巷,除了武警,到处都是“自发的群众”,不时看到一群人跟在一个人屁股后面喊打喊杀,马上有人前头堵,侧面逼,围拢了就是拳头棍棒乱砸。
好些人,被赶到山上躲起来,才逃过了一顿好打。
最后的结果,五人死亡,六十多人重伤,两千多人受伤,一名香港游客死于非命,消息上了香港那边的报纸和电视,省里给了太康市政府很大的压力,这种紧张的局面才在三天后消失,那些满街乱晃的“自发群众”也随之消失无踪。
太康什么地方,以前的土匪窝,民风强悍得要死,在这里搞事,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这件事,在无网时代,报纸不登,电视不报,除了太康当地人和那些当事人,没有多少人晓得,要放在十年后,什么“翁安事件”,和它比起来,那根本就不是个事,起码没死什么人。
传销组织的成员损失惨重,太康当地也不好过,重伤十几人,上百家商铺损失惨重,天龙酒店的玻璃幕墙被开了数十个天窗,光换玻璃就是好几万,停车场的汽车全部被砸坏了车窗,几辆汽车被翻了个四脚朝天,惨不忍睹。
其中,就有唐凌云现在租的这处街面,好几家店子被砖块石头砸了个稀里哗啦。
想想,唐凌云就心里发紧,别到明年这时候,这些电脑被人砸个落花流水,被有心人浑水摸鱼搬得清洁溜溜,那就要吐血了。
这么一盘算,唐凌云也不回学校了,直接钻进一条小巷子,找陈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