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尴尬亦想让覃夕先去稳去四哥踪迹，便留了我一人与师父详谈。
师父的反应似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内，出离镇定。
彼时她披着明妃出塞式的天水碧色裘领斗篷，独坐在院子里一树白霜含苞的素心腊梅底下天然石椅上，怀抱一个山水人物雕镂的袖炉，杏目微垂，一言不插只静静待我说完。
树上挂着一盏青纸灯笼照明，风甚大，那本不光亮的烛苗不安分地时时跳动，忽而明忽而暗。相形之下反倒是我，虽那太过香艳的画面无论如何都无法描述得实尽索性不提外，对着覃夕倒是坦荡还能说得大概；对着师父，却想到陆逸明毕竟是她青梅竹马的师兄，到底不忍。一面觑着师父的脸色一面战战兢兢地说着，每吐露一字眼前皆是呵出的白茫茫雾气。凛冽的空气自鼻吸入在身子里周转一圈仍是原路出去，一点暖意也没有。还未到落雪的时候，却仿佛身体四肢都被冰脆了，发出咔哒咔哒那种好似积雪压竹的声响。
好不容易磕磕绊绊说完，师父示意我扶她起来。待她按着双膝慢慢起来，软声软语说道：“为师这膝盖恐怕是好不了。年轻时不自惜落下的毛病，待年老了统统钻出来作祟。好比自己造得孽，不是不报，还不到那时辰罢了。”她从来都是心智清明若水，声音也就显得格外平缓而轻柔。
她那种气度，是旁人想学也学不来的。
我点头称是，又劝道：“那师父便不该坐到这里，白白又受了凉。”
她一笑把袖炉塞到我手里，取下树上灯笼小提着，“还说凉，也不看看你抖成什么样子了。”
我有些受宠若惊，推道：“一会鹃姨看到得说月儿没规矩。”
“……规矩”师父笑意微凝，提灯缓缓前行，玩味说道：“若为人处世什么都要讲究个体统规矩，活着真是了无生趣。”
袖炉的温度刚刚好，并不很烫，我温了温手，跟上去无奈道：“您平常不是这么教我们的。”又一收神，自觉失言，忙歉道：“徒弟多嘴了。”
她清灵扫了我一眼，说道：“二十余年前，你十全太师父说过，将来若我收徒一定要记住‘因性施教’。到后来，山腰那双兄妹不算，陆陆续续便有了你们四个徒弟。如今若风倒是比为师的先走了一步，他除了那贪饮的毛病，算得上是个好徒儿。四儿天性是高，可惜却被我教坏了他，时常遇事当行不行，当断不断，太过优柔了些，却自然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覃夕天分不高却勤勉有加……”她扬声，特意指一指我，“十个你也顶不上的。”遂又叹道：“……可他内心却如一匹狂躁脱缰的野马。若没人勒住，将来如何为师也说不准……”
我虽是奇怪她怎么对师伯的事半字不言，却追问道：“那我呢？”
“你？就有着几分小聪明罢了。”她玉容微莞芳香袭人，自轻声说道：“女儿家，莫因情自误就算好的了。所以刘叔当年就很不赞成我收你，难为已将人带回来了，又缘你那双手很是难得，不过为师也就立誓不再收女徒，且也觉得四个已经偏多了……”
我一听讪讪得紧，敢情自己如一桌宴席上的一盘小菜，满桌珍馔就显得这道是硬加进去的，可有可无。
却又听她微微叹息，惋道：“到如今仔细想想，好好四个徒弟，却没一个是对着爹的话教的。原先觉得，各人有各人的福祉，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随缘罢。如若风，又是第一个弟子，教得他十余年无不尽心尽力，却是说不见就不见了……心更加死灰了大半，觉得宛居便是现状定了下来也就够了。”
我从未听起师父再这样提过若风师兄，也从未觉得她心内是耿耿至此，又听她说道：“可早知如此，为师收了梅，成了她跟四儿又如何。当时想着自己立下的规矩，哪能朝令夕改。今酿成遗祸，为师的责任也不轻……”
我鼻子一酸，说道：“这并不是师父的错，谁也不曾想到……”
她摆一摆手止了我，“那陆师兄，自小在一起，我还能不知道他。只是他年少时虽是轻狂气盛，可我爹还在他并不敢如何。如今事过境迁，我又空悬着所谓行尊的名头，也不愿多管多问，这一行实则是他声势日盛，一人独大的景象了。可人啊，有得多了便想有的更多，待得到更多便妄想着那些曾经从指缝里溜过去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却不知他何时变得这样出格了，也是我多年无心之下推波助澜养虎为患。”
“可为什么是梅，她是他的徒弟……”我见师父手指冻得有些苍白，便又把袖炉贴到他手上，接过她手里的灯换着提了。可一离开这暖源，自己的手背顷刻被风凛得冷且燥了，声音也干哑了，“以师伯的地位，他想娶位夫人或是讨房姨娘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刚刚才夸你有几分小聪明，这会又没了。”她倦意地笑笑，“你也知道我们这行娶不得清白无底的姑娘，可娶个别家的‘女鬼’回来，他又要日日暗计着是不是会五鬼运财或是索性谋他名权乃至性命了，试问我那事事自以为精明的师兄，他肯么？总归是自己自小教调出来知根知底的，放心些。何况……”她欲言欲止，却看了我一眼，终究是说了，“梅那女孩子，姿容清丽，性情顺润，虽在此行青年有为却毫无锋芒，本就是师兄心目中多年所求而未得的那一类。也难怪四儿看上了她。”
我避过她的目光，低头看着冬夜里荒瘠地地上那盏纸灯投出的一个姜黄色圆影，怕有石子绊着她，可所过之处皆是枯黄蔓草浮着霜白，盘根错节地纠在一起，踩在上头突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酸涩之意肆意蔓上来。已是冬草，穷途末路，不忍心狠心践踏，步子越踩越浅。师父说完好一时，我二人皆是沉静。
师父早知我心事，这话我倒是不接也罢。反正我既不清丽也不顺润，如今又声名鹊起……
常有夜阑人静之时，我想过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一侧身又猛地嘲笑自己：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一个人，要这么多的情爱作什么？我总以师父那句“世间万物，花开有定”告诫自己，便也从来没有争取过什么。
争？怎么争？一个对我有手足之情，一个对我是金兰之谊。若一朝真捅破了这层纱纸，只怕两个皆要失去了。怎么看怎么想，比窝里横斗还要不堪。还有覃夕那颗狂热不羁的心，我总不能弃他不顾。
百般权衡之下，这就这样安然过来了。眼下，怕是要变了。
“看来月儿的心，比为师的要重多了。”不知夜里灯火不明，师父怎样看穿的我。许是我不经意透出来的潸意，沾染了她的眼。况且在她面前想藏，是藏不过去的。
微微张嘴不知作何回言，她却若有所思后，正眉说道：“可我看此事，仍有蹊跷。”
我身一触动，不解待要相问，不想逆向一道狠风刮来，双眼疼得一朦，那青纸灯笼里微弱的灯火若记载了沉心重重过了荷，发出轻微“啪”的一声，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