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张泊名将要就寝,却觉得手臂酸痛,虎口胀裂,腰好像也有些酸,唉,多年没使箭了,今日这番折腾,潇洒是潇洒,却是潇洒过了头,代价惨痛。泊名正要自己揉上一揉,只听得“咯咯”一阵笑,一道人影从窗口飞入,直落榻上,不是笑尘又是谁?
泊名不由白了白眼:“好好的门不走,非要从窗口进来,当心本县尉把你当飞贼抓起来。”
“还说,我可是好心过来探望伤员来的,县尉大人人前何等威风,若不是营中全是男子,怕要有不少如花少女被你勾了魂去。可谁又知人后竟然如此辛酸,唉~”说着拿出一罐药膏,接过哥哥的手臂,涂上药膏,轻轻揉捏起来。
泊名只觉得手臂上渗入一丝冰凉,加上笑尘揉捏得相当到位,酸痛之感顿减,嘴上便又放松起来:“谁说营中全是男子,此刻不正有一俏丽的姑娘被我的英姿折服,趁着月黑风高,摸上……哎哟……好好好,我不说了。”
笑尘刚才一用力便把泊名捏得够惨,此刻觉得得意,不免绽开了笑说:“你若再嘴贱,小心姑奶奶我银针伺候。”
笑尘一身白色宽身的单衣,烛光下隐约透出纤细的腰身和胸前未经束缚的起伏,头发未束,随意地披散肩上,衬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略显稚嫩的五官尚谈不上倾国倾城,但一双明亮的眼睛却灿若晨星,照得人一身的明媚。是了,张笑尘,年方十三,平日里作男装打扮,却是个明朗如月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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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尘小时候身着男装,是为了方便同哥哥一起出去闯祸,母亲卫氏觉得不妥,多次斥责笑尘,张敞则笑呵呵说:“小孩子总是爱玩,若是穿了裙子出去,定要撕坏,到时不知要花多少钱财买布匹给她补。本官可是个清官,没那么多积蓄给她折腾啊。”卫氏闻言便只好作罢。
于是就因为张敞是个清官,笑尘被当成男孩子养大了。
笑尘自小比泊名还聪明上几分,学起东西来可谓过目不忘,张敞常常带着她去府衙,小丫头偶尔的灵机一动就能帮张敞解决多日的难题,这么一来,张敞也乐得看女儿打扮成男孩子样子,方便他带进带出,毕竟女孩子公开出现在府衙难免遭人非议。后来笑尘跟着泊名一起随母亲习武,整日动刀动枪,没事还要和哥哥切磋上几分,便更不愿穿女装了。
张敞也经常带着泊名笑尘去昌邑王府,昌邑王见张敞这对儿女玲珑可爱,甚是喜欢,便收下做了义子义女,还命自己手下的侍卫高手教兄妹俩功夫。笑尘得了名师指点,武功突飞猛进,加上笑尘本身正义感颇强,没事便路见不平,替人出气,和哥哥二人成了昌邑县小有名气的少年英雄。
卫氏眼见着女儿愈发野性了,就常嘀咕说:“笑尘啊,你好歹也是个挂了名的郡主,这般撒野,不怕拂了昌邑王的面子么?现在你尚小,倘若一直这般模样,以后如何嫁得出去?”
笑尘眨巴着眼睛:“那便不嫁了,常伴爹娘身边。”
这话一出,把张敞吓得不轻,怎么,这个小祸害还要赖我一辈子?不行不行,于是也语重心长道:“笑尘,爹爹知你生性爽朗,作不得普通女孩儿样,但你要想,前二十年,甚至前三十年你都可自在闯荡,但若没有个好夫家,你的后二十年该如何过啊?”
当时才9岁的笑尘闻言一笑:“若能随我本性,自在地过上这前三十年,我便是少活二十年又何妨?”
笑尘一句话豪气云天,惹得昌邑王哈哈大笑,说:“这才是我刘贺的女儿,若天下男子都有笑尘一半的气概,则我大汉必扫视天下而无敌。”
从此以后张敞夫妇也就没再提过要笑尘换回女装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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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泊名的手臂已经推拿完毕,便趴在床头,露出后背来让笑尘上药。眼见妹妹额头已经微微渗出一丝汗来,泊名的心中颇为感动,想起白天的疑惑,就问道:“尘儿,你之前在马上跟李冰说了什么,惹得他一惊一咋的。”
“哦,你说那个冰块啊。”笑尘回想起来又觉得好笑,“我告诉他说我是女的,他就吓得不轻,之后便一直防着我。”
“你不是一向不愿别人知道你是女儿身么?怎么这次大方?嗯,我知道了,李冰虽然人死板了些,但不失为一个正直可靠之人,模样也算周正。妹妹,你长大了啊,这事儿哥哥就给你做主了。”
“啥跟啥呀,哥哥你可别乱来,这大冰块儿,我就是看着他太死板才故意逗他好玩儿,要是,要是那啥,不给他那冰块劲给冻死才怪。模样周正这点也还凑合,但我可是看着哥哥您这么个晓风晨月般的人物长大的,普通的长相哪里入得了我眼?”
“这话倒是说得甚得我心啊,尘儿今日此般讨好为兄,可是有何事相求?”
笑尘正要掩饰说没有,但看着哥哥眼中早已了然的神情,便消了这念头,说:“我听闻哥哥明日便要亲自赴营中练兵,想来这练兵也不是一两天能成的,查盗窃案的事儿便要搁下了,所以我方才向爹爹请命查案,爹爹给了我一块令牌,准我助他在街坊邻里勘查案件,收集线索,但我这个样子,即便拿着令牌,也少有人信服,所以,我想问你借个人,这个人必须的是信得过些的,所以……”说到这里笑尘突然扭捏起来,“所以……哥哥你不准乱想!”
泊名笑得一脸诡异:“为兄明白的,明日便遣李冰前来,供你使唤。”
“哥哥,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都没有想,你紧张什么?”
“就知道欺负我,一点为人兄的肚量都没有。”
“非也,为兄这是在培养你如何在逆境中生存,尘儿,尘儿你干吗,你没学过针灸,不要乱来……”
笑尘上完了药,泊名穿上衣服,略微活动,顿觉浑身筋骨舒展了不少,便拍了拍笑尘的脑袋说:“多谢女侠仗义相救,小生无以回报。”
笑尘白了他一眼,蒙头便钻进了被窝,泊名故作惊讶:“女侠可是要小生以生相许?这……”
笑尘忍不住说:“行了行了,大半夜别这啊那啊的了,你不累我都累。”
泊名正了正色,语气变得严肃:“尘儿,你已经不小了,不能再这般与我……与我同榻而卧,不然即便爹娘不怪罪下来,传了出去对你的声名也有……”
笑尘打断道:“声名不好又如何了,一家人之间还这么多禁忌,让人好不厌烦,哥哥你何时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莫非……”笑尘狡黠一笑,“莫非县尉大人生怕自身定力不足,对自己的妹妹也动了无耻之念?”
泊名看着笑尘此番巧笑嫣然,虽则还是个孩子,却已散发着掩不去的风采,对妹妹的这番调笑之语,他还真没有把握拍着胸脯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充耳不闻,吹灯睡下。忽觉得得笑尘钻进他怀中,梦呓般说道:“哥哥知道么?尘儿一个人总是睡不舒坦,靠着哥哥,方才觉得安心。”
泊名闻言心中一荡,回头却见笑尘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呼吸均匀,竟是已沉入了梦乡,便只能苦笑,这小丫头,还真是个祸害。
次日清晨,泊名打点好行囊,出了房门又见到爹娘在院子里搂搂抱抱,哭哭啼啼,旁若无人,极尽肉麻之能事。不由皱了皱眉头,牵了马便走出院门。
只见李冰,郑有成等八个亲兵齐刷刷地站在门口喊着:“恭迎县尉!”
泊名第一个反应便是转身关上院门,之后才问这些个亲兵:“昨日不是让你们在营中照料事务,不用前来迎接么?”
一个身形偏瘦的亲兵答:“回县尉,营中事务由林什长和赵什长两人临时照料足矣,我等既已有誓言,甘愿侍县尉于鞍前马后,此番能前来迎接县尉,我等心感无上荣光,愿县尉莫要推辞。”
泊名记得此人名叫晁匡明,昨日于营中交谈,便发现此人颇有口舌之能。叫我莫要推辞,哼,你们来都来了,我就是想推辞也推辞不了啊,只能拱手一礼:“那便谢过各位了。”
笑尘听得动静,探出门来,这八个亲兵对笑尘的一手功夫也是颇为佩服,此刻也是一拱手道:“张公子好。”
笑尘嘿嘿一笑:“各位大哥好,从今天起,还望各位大哥多多扶持家兄啊,在下先在此谢过了。今天我不随你们回营,若他日方便,还是要去营中叨扰的。”
八个亲兵又是一阵“哪里哪里”“恭迎恭迎”“应该的应该的”等的客套之语,李冰听得笑尘说“不随你们回营”,便大大松了口气。笑尘看到他的神色,不免有些同情,不知一会儿他得知自己被县尉大人卖了出去会作何感想。
郑有成则一直往院门那边瞟,试探地问道:“院内可是京兆尹大人,我等应该进门拜见才是。”却被泊名一句斩钉截铁的“不用了”给拦了回去,郑有成只能继续张望。
笑尘自从昨天知道郑有成这个人之后便一直对他多长了个心眼,听他这么一问,倒是觉得奇怪,虽然爹爹和哥哥并没有刻意隐瞒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但他俩昨日才上任,黄榜上也没有特地注上“张泊名,张敞之子”的字样,天天在长安的人也很少有知道这事儿的,而这段时间一直驻扎在近郊,今日才进城的郑有成怎么就知道了?笑尘觉得有些不妥,但又一想,定是哥哥昨天与众将士闲聊时自己提及的,便也没再上心。
泊名对八亲兵说道:“今日有劳各位前来,在下十分感激。李冰!”
“在。”
“此番你不必回营,一会儿笑尘会带你面见京兆尹,京兆尹对你另有安排,你的操练就交给笑尘全权负责。”
泊名此话一出,其他几个亲兵都露出羡慕的神色,且不说京兆尹亲自接见是多大的荣幸,便是由笑尘亲自负责操练也是无比难得的事情,这位张公子年龄虽小,一身武艺却是有目共睹,由他操练上十天半个月的,岂不比在营中操练大半年还要有成效?
只有李冰一人面露菜色,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是”,便无精打采地站到一边去了。
泊名也不理会他的反应,说了声“回营”,带着7个亲兵便向城外奔去,回头看到苦瓜脸的李冰,心想,这个大冰块,一天不见,又生动了不少啊。
待得李冰进屋见过张敞,方才知道自己不仅操练要由笑尘监督,就连京兆尹委派给自己的任务也是很简单的几个字:“满足笑尘的一切要求。”李冰的脸就越拉越长。
笑尘实在忍不住,便上前问道:“冰块儿,我有那么可怕么,为何你视我如洪水猛兽一般?那日作弄你是我不好,我给你陪不是,我保证以后不会了还不行么。”
李冰仍是在那里硬撑:“并非张公子的错,是卑职……卑职今日身有不适……”
笑尘微微一叹,知道这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把这块冰给化了,便严肃起来,说到:“李冰听令,今晨操练,左右手各提一桶水绕市集外延跑十圈,要在一炷香时间内完成,桶内水不得有丝毫撒出。”
于是,在今后的很多天里,长安的百姓都会见到一个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的青年,一脸严肃地提着两大桶水在街道奔跑。
笑尘倒不是故意折腾李冰,弓兵要把箭射准,必须要能把得稳弓,做到这一点光力气大是没用的,必须要会把劲使稳了,要出几分便能出几分。当年笑尘练飞针的时候,师父可是让她端着百来斤的大铁盘,铁盘上放满了木球,一炷香内,便是有一个木球掉落地上,师父就会要她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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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后,笑尘让李冰换了身便装,带着他四处游荡,装作买东西的样子四处打听。刚开始的一段时间笑尘几乎觉得长安所有的商贩都很可疑,对话时十个有九个都是眼神闪烁,神色慌张,除了昨日那个尝了甜头的菜刀小贩还算热情地吆喝着,期待笑尘再去抢他一把菜刀,其余的大多刻意回避笑尘,能不搭理便不搭理。
笑尘心觉纳闷,难道是盗贼团伙暗地里给他们施压,不让他们说出实情,又难道被他们认出我是昨天那个当街追杀兄长之人,认为我不是善类,因此便防着我?正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时,却发现左右的人都不时地把目光往她身后瞟,脸色颇为紧张,笑尘也回头,突地看见李冰那张毫无表情的铁血面孔映在自己眼前,也是吓了一跳。
笑尘哭笑不得,这才算明白何以今天的探访进行地如此不顺利了。当时便招呼着李冰回家,扔给他一盆水,吩咐道:“练笑!”
于是,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又经常可以听见街坊邻里如此教训小孩:“再不听话,就把你扔给张大人院子里那个对着水盆龇牙咧嘴的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