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尘出得御书房,被屋外阳光刺得眯了眼,方才冯将军,不,现在该称他为尚大人,尚大人的一席话听得笑尘如坠云雾,却不容拒绝,稀里糊涂地自己和哥哥便成了什么圯桥里面的两名圯使。
笑尘迷茫地看着张泊名,泊名也是一脸苦笑道:“尘儿,怎么说人家也是一片真心诚意邀请你,为兄我可真是窝囊啊。”
回忆起方才冯奉世说的:“张泊名,我本不欲将你招入桥中,只因知你兄妹情深,张笑尘不免会与你谈及桥中事务,未免机密外泄,只得将你也纳入麾下,幸而老夫遣人多日观察,你表现也尚可,此番入桥也并不完全因了你妹妹。”
笑尘想起来不由失笑,难得啊难得,哥哥被人这般直接地拂了面子去。
泊名则是愤愤不平:“什么叫表现尚可……”若不是皇上在前,我早就……
笑尘又是捧腹大笑,笑过后,又仔细回忆起方才御书房里的交谈来。
“尚大人,圯桥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您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尚大人等桥中人士为大汉默默贡献数代,泊名颇为景仰。但泊名仍是认为,加入圯桥与否,应由我等自行决断。您嘴上说诚请,可语气却是丝毫不容笑尘与我拒绝啊。”泊名有些防备。
“当然可以拒绝,只是你们不会拒绝罢了。”冯奉世说着把话头转向笑尘:“张笑尘,若老夫没有料错,你此番也是急着救一人,要救此人就必须救太子,要救太子,你一人之力难行,必得我桥相助。如此,你可会拒绝加入我桥?”
笑尘顿时哑口。
冯奉世又转向泊名:“张泊名,如你所说,对方有一名称为玉衣的人,一身武艺扑朔迷离,张笑尘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你才勉强与之战平。若此番张笑尘执意前往,必然凶险异常,你还会不会袖手旁观?”
泊名也无话可说。
“既是如此,尔等即时起,为我桥圯使,附车驿墩,奉马令行事,全力协助搜救太子一事。你二人先去长安县衙,圯察胡农会告知你们下一步如何行动。”
笑尘一路走一路沉思,看着泊名也是一副思考模样,不由有些愧疚,心道:“都是我不自量力,想要救子渊,哥哥才无奈应了尚大人。”
笑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人唤住:“前面可是张特使和县尉大人?”
笑尘回头一看,是一个小宫女,气息微喘,看来是一路小跑而来。小宫女见了笑尘便跪:“奴婢叩见张特使,县尉大人。”
笑尘赶忙将小宫女扶起,问:“姑娘有何事?”
“回张特使,皇后娘娘有请,请张特使随奴婢前去。”
笑尘不由一奇,看了看张泊名。
小宫女又转向了张泊名,抬眼一看,不由小脸一红,忙低了头道:“后宫之地,男眷不便入内,有劳县尉大人等候片刻。”说完,忙羞着离开了。
笑尘不由失笑,蓝颜祸水啊。
乞巧那夜,笑尘也远远地见过王皇后一面,只是待近了看,不免惊讶王皇后竟然如此年轻。王皇后时年二十三,雪肤素面,看上去年仅十八九,五官清秀,算不得美丽,却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恬静,让人看了安心。
此刻王皇后粉黛未施,面露憔悴,显是一夜未眠,见笑尘来了,扬手命退了一干侍女,房中只剩下笑尘和皇后两人。
王皇后看着笑尘问:“可是张笑尘姑娘?果然风姿非凡。”
笑尘跪在地上称:“叩见娘娘,正是笑尘。”
“笑尘姑娘请起,本宫邀你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不敢,娘娘有何吩咐,笑尘一定照办。”
王皇后一笑,道:“不是吩咐,是请求。”说罢王皇后走向前来,扶起了笑尘,拔下头上的玉簪,塞入笑尘的手中,牢牢握住。
“娘娘,这可使不得。”笑尘受宠若惊,欲要归还。
“姑娘请拿着。我知道皇上对你已有所委托,今日你我之间无身份之别,我只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再次请求你,替我保奭儿周全。”
王皇后满脸诚意,弃了“本宫”之称,握住笑尘的双手轻微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的悲伤,可握住笑尘的力气不减,坚定异常,笑尘不由动容。
王皇后接着说道:“笑尘姑娘可是觉得奇怪?奭儿本不是本宫所生,本宫又何以在此惺惺作态?”
“笑尘不敢,观娘娘此番担心,乃确确实实发自肺腑,无人能有非议。”
“笑尘姑娘能如此认为,本宫,很是开心……”王皇后转身往床边走去,到桌边坐下,招呼笑尘也过去坐了下来。王皇后继续说:“笑尘姑娘可知,在你小的时候,本宫就见过你?”
笑尘很是诧异:“恕笑尘愚钝,对此事……毫无印象。”
王皇后一笑,道:“怪不得你,那时你也不过四五岁,令尊张大人当时还是太中大夫。本宫也是刚入宫中,当时还是婕妤。”
笑尘看着王皇后,虽不知她为何要与自己谈及这段往事,却仍是静静听着,不插话。
“那年是本始三年,许皇后不幸……于是宫中所有人都要受审,审问本宫的便是太中大夫张大人。宫中女眷不得直接面见男官,令尊张大人审问本宫时,是隔了一间屋子,由人传话的,根本见不得面。许皇后是个仁慈的皇后,无论对谁都很客气,她的不幸仙去,使宫里很多人都伤透了心,本宫不免也有些难过。本宫自知无罪,却仍要依了程序被怀疑,受审问,心中多少有些郁结,对于张大人的问话更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正此时,有个孩童不知从哪里溜了进来,竟未引起我近侍的注意,拉了我的衣角便道:‘这个姐姐一看便是好人~爹爹也真是的,早就知道姐姐是无辜的,还装模作样地问来问去,生生地把如此悦人的一个姐姐闹哭了。’”
笑尘听到此处,突然身子一震,脑中浮现出了当时的画面,尴尬地笑了起来。笑尘幼时多病,三岁以前便没怎么出过门,后来病好了,便把三岁前没爆发出来的顽皮劲儿一股脑地都显现了出来,成天到处乱跑。笑尘心道:“娘娘也真是的,这种小屁孩儿捣乱的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丢脸丢脸……那天回去爹爹说我冲撞婕妤,把他自己的手都打裂了呢。”
王皇后见笑尘眼前一亮,像是想起了这段往事,不由一笑,道:“当时本宫的近侍都吓坏了,马上便要叫人,本宫却见这孩童很是可爱,止住了他们,问这孩童他爹爹是谁,为何又知道本宫是无辜的。这孩子回答说……”
“现在说出来,该罚的治不了罪,不该罚的却又要去顶罪,这样的话,逝者将死不瞑目。”笑尘接上了口,这么回想起来,原来许皇后的案子真的是爹爹所破,只是当时未及言明,直至地节四年才找到了时机,呈上证供。且本始三年……不正是爹爹被调往山阳之时么?莫不也是为了这件事而远离长安,以免遭人祸害?
王皇后听了笑尘的话,点了点头:“本宫的爹爹是皇上的旧友,本宫入宫之前也有婚约,只是不幸,五次婚约,未婚人均在成婚前辞世,因此有人便说本宫命中尅夫。皇上因着爹爹的面子,将本宫招入宫中。皇上年轻英俊,本宫只在入宫时见得一面,便已心仪不已,可皇上独爱许皇后一人,对本宫从未亲近,因此本宫心里一直很是委屈,甚至有些嫉恨。便是笑尘姑娘这句话,本宫方才觉得自己所受的那丁点委屈算不得什么。许皇后贵为一国之后,死因都不得轻易呈报,本宫区区一个尅夫的民女,幸得入宫,已是造化,又何来委屈?”
说到这里,王皇后叹了口气道:“许皇后仙去后,皇上不时会上许皇后曾经常去的御花园转转,以示缅怀,有次,本宫便遇见了皇上。说来也奇怪,皇上根本不认得本宫是谁,待得本宫自报姓名,皇上才想起,说:‘朕记起了,是平君要我将你招入宫中的啊。’本宫这才知道,将本宫从终身难嫁的命运中救出的,不是爹爹与皇上的交情,而是许皇后博大的胸怀。那天晚上,本宫在许皇后灵位前跪了一夜。许皇后正是有了如此宽大之心,才使得皇上刚即位之时执意要立她为后,宁可不顾霍大将军和满朝文武的反对,才能在她仙去后,还使皇上念念不忘,为了使她地下瞑目,暗地里苦心准备多年,终于将下毒之人绳之以法。”
笑尘闻言一惊,心道:“这可是皇家家事,娘娘这般告诉我听,是不是……不妥?”
王皇后见笑尘面露难色,忙道:“笑尘姑娘莫要惊慌,本宫今日会与你说这些,只是因见了你觉得亲切,不由自主就……本宫没有姐妹,平日里他们都尊我为皇后,本宫也找不到能这样说话的人,笑尘姑娘就当听本宫罗唆一番,出了此门,本宫今日便是一字都未吐过。”
笑尘心道:“这么说是因为我不懂规矩,不把她当皇后看她才这么畅所欲言的?唉,罢了,今日娘娘心情不好,是该找个人说说话,我便只是听听又如何?只消出门不说便无妨了。”于是忙道:“娘娘切莫如此,能为娘娘分忧,笑尘也很是荣幸。”
王皇后微微一笑:“地节四年,皇上立本宫为后,与本宫说了一句话:‘朕不要你生育,平君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若是以前,本宫听闻自己将不会为皇上生儿育女,不免又要自怨自艾一番,可许皇后是本宫的恩人,本宫能替她照顾奭儿,是皇上的信任,是老天给本宫一个报恩的机会,本宫怎能不视他为己出?此番奭儿……本宫为一国之母,不得有任何慌乱之姿被人瞧见,只能暗地里委托笑尘姑娘……”
笑尘闻言不由动容,心道:“人生来逢不逢时,看的是前世的造化,后来应不应时,却在自己把握不把握得时机。王皇后被人称为尅夫之命乃是她的命里不幸,但她能重视自身,怀着一颗感激之心,学了许皇后以仁处事,以慈待人。皇上能选王皇后为后,不单单是觉得王皇后会因着许皇后的恩情,好生照顾太子,更是因为王皇后本人早已具备了作为一名皇后应有的博大之心。”
笑尘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给王皇后跪了下去,道:“娘娘莫要自谦,古来感恩者不少,知恩图报者也不少,但如娘娘这般,为了报恩宁可膝下无子,多年来无怨无悔,倾情而待,笑尘,十分敬佩。娘娘放心,娘娘所交待之事,笑尘必将倾力而为,娘娘只有这么一个孩子,笑尘决不会让娘娘日后膝下无伴。”
“谢谢你,笑尘姑娘。”王皇后眼中隐约闪着水光。
笑尘正要走出宫去,迎面跑来一个七八岁的少年,笑尘正要退到一边,那个少年却径直朝笑尘走来,仰了小脸对笑尘道:“你就是张笑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么,如此瘦弱,过不了几年我一定比你壮实。”
笑尘有些莫名,眼前这个少年虽换了黄色衣衫,但那股虎头虎脑的劲儿和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点没变,正是冯野王。见冯野王出言便有些挑衅之意,笑尘不怒,反而觉得有些好玩,不由道:“太子殿下不是染了风疹么,不能随意外出啊,该是乖乖在屋中歇息才是。来人……”
冯野王急急地捂住了笑尘的嘴:“别别,别喊,我是特地溜出来见你一面的,要是被人捉了现行,不仅我有麻烦,被皇上知道了,我爹也少不了挨骂。”说完,一双大眼滴溜打转,看四下无人,这才放下心来。
“笑尘一非三头六臂,二非人间绝色,何以让太子殿下冒如此大的危险出来,只是为了看我一眼?”笑尘仍是调笑之音。
“我……我要与你比武!”冯野王一脸认真。
“啊?”笑尘纳闷了。
“对,比武!爹爹老在我面前夸你,我就不信了,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自小习武,定不输于你。”
原来是小孩儿争宠,笑尘失笑,道:“若是我答应你比武,你胜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
“胜了,便能叫爹爹刮目相看,输了,我便再练习,直到能超过你,让爹爹赞同为止。”
笑尘点头道:“嗯,便是输了也不气馁,很好。可你习得一身武艺,只是为了让你爹爹刮目相看么?”且不说你如此偷偷逃出来与我比武,不被你爹爹家法伺候才怪。
“当然不是,我要像爹爹那样,当大将军,领兵杀匈奴!”说到这个,冯野王神采奕奕,甚是憧憬。
“你爹爹的武艺可是高超?”
“那当然,爹爹当年领兵击莎车,以一顶百。”冯野王又是自豪万分。
“那我问你,你爹爹的军中,是否人人如此?”
“当然不是,普通人以一挡二便已经不易了。”
“我再问你,莎车有兵几何?匈奴又有兵几何?汉军需要多少个如你爹爹这般的人才能将匈奴杀尽?”
冯野王一时难以对答。
笑尘见冯野王涨红了脸,很是不甘心,却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倒是有些同情起来:“小野,带兵打仗不靠匹夫之勇,为人处事不靠一身蛮力,受人尊敬更不靠武艺高超。”
冯野王思索半晌,忽然问:“你,你叫我什么?”
“小野啊,名叫野王的小毛孩儿,不叫小野叫什么。”笑尘觉得这孩子很是讨人喜欢,不由在他脑门一弹。
冯野王捂了脑门,大叫:“你……你敢弹我?”
笑尘故作不解:“小野,不是你叫我和你比武的么?”说罢又是找到个空档一弹。
冯野王气极败坏,抬手欲出招,却见笑尘轻一点地,身子已经飞出很远,笑道:“小野,习武强身健体,固然要坚持,但若只修此道,只是一届莽夫,一事无成。你当务之急便是好好坐镇东宫,替皇上,替大汉解忧,若能将此事做好,便是得了你练得再好的武艺也得不到的功绩。”
笑尘言罢,足下连点,几个起落便不见踪影。冯野王立在原地,若有所思,不久,便乖乖地溜回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