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不过他,好手好脚的我坐在门前的木制台阶上,一边喝着存量已经不多的走私酒,一边有些惭愧地看着明明不久前还虚弱到晕倒的坚物。此刻的他正双手持斧,双臂高举至头顶,在夕阳的映衬下,充满了某种神秘的仪式感,这让我想起城里那些永远是很别扭的骑士们,又或者想起电影里那些旧世纪里行刑的刽子手。
“噼啪!”一根粗木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劈个柴而已,用不用这样认真呀。”我对着他喊道,“过来歇会喝口酒吧,口感很棒的。”
“必要的。”他清理好台面,重新放上一根粗木,再次举起斧头:“这些木头不久前应当还是美丽森林的一部分,现在却变成了供人取火用的材料,它们的内心一定很痛苦吧。”
”噼啪!“又一根粗木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坚物继续重复着清理、摆放、劈下的动作,“对于这样的痛苦,唯有以最大限度的真诚予以回报。”
“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东西。”我又喝了一口酒。“不过千叶可能会喜欢你说的话吧。”
“话说,千叶真得是你女儿吗?”坚物忽然放下斧头,转头问我。
“当然是呀。”
“但我觉得你们完全不象。相貌,气质,甚至发色。”坚物的眼睛里露出了猜疑的目光。
这话一下噎住了我,但只是停顿了片刻,随后我马上强硬地回答道:“父女就一定要长得象吗?!”
真是讨厌,说相貌也就罢了,竟然还扯到了发色上,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浅蓝色头发,然后想起了千叶那浓黑如漆色的头发。
坚物倒也不再追问,又继续专心劈柴了。
“其实,你不用这么做也可以的。”虽然拗不过他,但我还是想让他停下来。
“不要在意,我只是喜欢这样做罢了。”
“要不这样吧,你每天都帮我劈柴,然后住在这里吧。”我想他应当无处可去,那不如留在我这里。
他再次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看了看已经快要消失在树梢之下的血红太阳,然后整个身体转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两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非常抱歉同时也非常感谢。明天天亮我就要告辞了。”
“什么?这就要走吗?”几乎是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与他初遇时的那个小巷,那里除了垃圾,只有黑暗与阴冷。从他的衣着我认得出他绝非本地人,失忆的他也并不知道自己流浪的目的地,如果我就这样让他走,他肯定是会回到那种只有流浪汉才会出现的地方去的。
虽然我并没有读过书,但我也懂得,有些时候你需要拉别人一把的,更何况是恩人。
“还是多呆一段时间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至少让我多请你吃几顿饭呀。”
“那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我留在这里真得会给你们添麻烦的。”他平身,脸上毫无波澜,看起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我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如果他想走,就让他走吧。”小四的提示在耳边响起,还有,那夜里,曾经一度支配了我的危险的味道。
“因为我天生是一个给人带来不幸的人。”
“比如?”危险的直觉什么的不重要了,此刻我只是倔强地想要赢,不想输。而对于我来说,赢的意义就是让他留下。
“比如,我不杀人,但我呆过的地方,总是不断有死亡的讯息出现。”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死神就是我的影子,一直跟随着我的脚步。”
“死亡本来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没有才奇怪吧。”虽然这是合众王国最繁华的都市之一,也是圣教的枢纽所在,但圣城仍然不乏贫穷与罪恶,死亡其实在某些城区司通见惯。
“那你见过原本认识的人的尸体吗?昨天路上跟你打过招呼的人,早上卖给你早点的人,不熟识却彼此知晓对方的存在,然后他冰冷的尸体忽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不知道原因,但看得多了,你也很难相信这与自己无关吧。”那双纯净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的表情。
我哑口无言。我试图从他带有画面感的话语里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处境,却发现这超出了我所知的所有痛苦与悲剧。我知道无法追问下去了,危险的味道也越发的浓烈,在阻止着我。虽然情感上名为道义的声音在催促着我一定要让他留下,但我却无从下手。
这时,不远处的森林边缘,千叶出现了,背着一个大大的棒状物体,向我们的方向走来。走近方才看清,竟然又是坚物的伞。
“哟吼!我回来了!”千叶的情绪很高涨,看来在外面玩得很开心,但是看到我们有些凝重的表情,露出困惑的神态:“你们在做什么呢?”
“他要走了。”我简短地说明。
“啊咧?姐姐,是真的吗?”
我的酒壶掉到地上,姐姐?!
千叶脸上充满了焦急与不舍,扑到了微微点头的坚物的怀里。
而我还在回忆着那天晚上,抱着她的感觉,女孩子吗?从重量上看确实没问题,但我以为只是因为瘦弱的原因。穿着北面岛屿的服装,颜色很平淡,不象是女孩子的衣服。至于脸,除了短发,眉目清秀,倒也象个女孩子。
只是,我抱过的女人的身体都是温热的,只一会儿就会让我感到燥动不安,而她的身体却很凉,虽然没到死人的那种冰冷,但还是很凉的感觉。
我抬头重新打量着正在安慰着千叶的坚物,这张脸如果不是那死灰色的气色,倒也说得上清爽,可以说是一个秀气的少年也可以说是一个英气的少女。不过如果留起长发,或许真得是一个美女。
而决定性的一刻,在于她对千叶露出笑容的瞬间,那双如星空般美丽的眼睛化成一对月牙,我确信了,眼前的她确实是一位少女,因为那是只有女性才能拥有的温柔与包容的笑容。
我竟然是被一个少女救了一命。哼,小四没有跟我说的秘密里,有一部分是这个吧。
好在似乎没人发现我的错误,我默默地捡起酒壶,又喝了一口。然后说道:“千叶跟我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一直没有什么玩伴,现在难得能遇到一个姐姐,你要不多呆几天也好呀。”
“这个。。。可是我也没有陪她玩过呀。”坚物还是想拒绝,但是看到怀里抽泣着的千叶,脸上露出了犯难的神色,看起来她虽然面对我的时候态度很坚决,但似乎不太擅长应付比自己小的女生。
那么就利用这一点。“要不这样吧,再多帮我劈几天柴,毕竟你在我这里睡了两个晚上,按城里的旅店费用,这些柴是远远不够的。”我看了看千叶,“而且,千叶也会开心的。”
“是呀。”千叶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说:“我还可以带你认识森林里好多有趣的地方哦,你一定会觉得好玩的。”
坚物她看着千叶那张因为纯真而期望着的脸,这样近的距离,我猜她动摇了。
“好,那就再住一周。一周后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坚物用咬牙般的表情才狠下了决心。
“太好了!”
在孩子看来,一周或许是很长的时间吧。看着千叶笑出来的样子,我很高兴,我想守护的,就是这样纯真的笑容呀。
为了庆祝坚物留宿一周,晚饭我临时决定用新劈的柴,在空地上做了室外烧烤,千叶从森林里带回来兔子和野鸡,只有盐相配合的简单烤肉料理,心情舒畅时吃起来倒也不错呢。
“有这把伞那么粗的蛇,从树上绕了下来,吓死我了,但它只是绕着我爬了一圈,就又钻进草丛里不见了。”千叶一直不停地说着她在森林里探险的种种发现,小孩子的奇异幻想,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反倒是坚物虽然沉默不语,但似乎听得很仔细,时不时还抱以微笑和点头。
当篝火渐渐熄灭时,千叶枕着坚物的腿睡觉了。
“为什么改变主意答应留下来了。”确定千叶睡熟了,我终于可以问这个问题了。
“我也说不清。”坚物小心地用手指梳理着千叶的头发,说道:“可能是因为她拿起了我的伞吧。”
这里有个邪门的地方我正好想问一问:“说到你的伞,明明我这样的男人拿着都很吃力,她一个小女孩却可以很轻松的挥舞,这也太奇怪了,难道是魔法吗?”
“不知道。除我以外,任何人拿这把伞都会觉得重,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越来越重。有记忆的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人象她这样,可以把它当成玩具。这就是奇妙的地方,说实话,我有些好奇。”
“那伞明明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真不知道千叶为什么那么宝贝那把破伞。
坚物点了点头。我们二人之间片刻的沉默之后,她扭头望着我,有一些纠结地说道:“其实我知道我还是应当离开的,但、似乎那一刻我无法拒绝。”
我没有说话,但我大概能懂她的意思吧。虽然她有所保留地没有把内心的情绪表露清楚,但我隐约猜出了当时她的心情。一如多年前,我站在森林的积叶推前,看着正从里面爬出来的千叶时的心情。
“差不多该睡了,晚安。”坚物小心地抱着千叶,走向房门,最后留下一句话:“无论如何,这次一周后一定会离开。”
一周真得是很短的时间呢。但是虽然我没有什么亲人与朋友,不过我透过千叶知道一个道理,人的心正是经由时间的积累而成,现在走不了的人,一周后,只会更加难以离开。
但是,我和坚物都没有想到,变化永远比你想象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