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醒啦!”小婷婷拍手蹦跳着跑过去,抱住姥姥的腿。
“小的时候,听俺娘唱的,就在上海。大世界,新世界,大舞台,还有一个地方,还有一个地方...”一颗泪珠顺着姥姥脸上的皱纹滑落,但她却没有擦拭,“后来,就没有再听别人唱过。这么好听的歌曲,怎么就没人记得呢?”
“太奶,太奶...”看到老人流泪,小婷婷也伤心地哭了。
“老姐姐,这是怎么了?”邻居家的姨姥听到小婷婷的哭声,连忙赶来查看。
“没事儿,没事儿。俺孙儿来了,高兴的,高兴的。”姥姥冲姨姥摆着手。
“可不能马虎了身体,还是回去歇着吧。”姨姥使唤浩子把姥姥推回了屋子,服侍到床上歇息。小婷婷也非要粘着太奶,伏在老人旁边守护者着。
姨姥悄悄把浩子拉出门外,嘱咐他,“可不敢惹你姥娘伤心。你姥娘一辈子命苦,照管这么一个大家子可不容易。”
浩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却又分对姥姥的故事十分好奇,厚着脸皮央求,“姨姥,我在家的时间少,不知道分寸,好多事儿不知道才瞎问。您要有时间,给我讲讲家里的故事吧,省着我又乱说乱问。”
“中!只要你爱听,俺倒是有的是功夫。”姨姥叹了一口气,从腰间拿出了装着旱烟的袋子,领着浩子回到桑树之下。
姨姥虽说是姥姥的同辈,可要比姥姥小十几岁,很多事情也是从更老的长辈那里听说的,虽然不是完全真实、完整,但也大概还原了故事的原貌。
故事要从姥姥的姥姥那一代讲起,那时候家里还十分富裕,却没有为富不仁,相反,连县城里的人都知道,姥姥的姥爷是个出了名的善人。姥姥的几个舅舅分摊管理着家业,家族曾繁盛一时。家中最小的孩子,也就是姥姥的母亲,深受家人的疼爱。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姥姥的母亲有幸逃过了传统的束缚,她念过私塾,能写的一手好字,还善于诗画,算是县城周围小有名气的才女。后来,姥姥的姥爷顺从小女儿的心意,送她去了上海,希望她能在最美的年纪,看一看最美的世界。
在那座浪漫的都市,姥姥的母亲遇到了姥姥的父亲,他们顺利地结了婚,不久便有了他们第一个女儿。姥姥的母亲在一所学校里谋了一个职位,姥姥的父亲似乎是一个军人或者文人,已经没有人记得清了。总之,他们全心全意地经营着他们的家庭,全心全意的爱着他们的女儿。也许他们考虑过再要几个孩子,也许他们可以继续幸福美满的生活,但战争在上海爆发了,对未来一切美好的憧憬戛然而止。姥姥的父亲一心报国,打算留在上海,但他说服了姥姥的母亲带着孩子回河北的娘家去避难。本来姥姥的母亲也是要留下的,但终究无法舍弃心爱的女儿。姥姥记得她小时候去过的很多地方,大世界,新世界,大舞台,但唯一没有记住名字的,是那个最后一眼看到父亲的地方,也许它并不是著名的街巷,但却是姥姥最记忆深刻的地方。
在那里,姥姥见到了最美丽的母亲,在没有背景也没有音乐的舞台上,唱着最动听的歌曲。舞台下面站满了人,都背着枪或者拄着军刀,很多人还打着绷带,也有人夹着拐杖。姥姥的父亲也毅然矗立在队伍之中。那天之后,姥姥便随着母亲回到了河北老家,再也没有收到过关于父亲的消息,再也没有听其他人唱起过那首歌。
姥姥一天天长大,姥姥的母亲却日益憔悴。在国难当头的时日,哪里能有避难的地方,家族的家业也迅速衰落。后来日本投降了,再后来新中国成立了,但姥姥的父亲还是杳无音讯。姥姥的母亲是在等待中病逝的,那一年姥姥才十六七岁。不久之后,姥姥的姥爷也在家业颓败的痛苦和失去爱女的伤痛中过世了。
姥姥的舅舅们替姥姥做主,订了一门亲事,未过门的女婿便是姥爷。那时浩子的姥爷还是思想进步的青年,一心想着报效祖国,在党的号召下参加了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几年之后,姥爷带着一颗子弹回到了家乡,才与姥姥结成了夫妻。
浩子本希望故事到此结束,但姨姥却继续讲述着。在建国后的阶级斗争里,在那段急剧动荡的年月,姥姥的家族也毫无疑问受到了波及。姥姥几个舅舅的成分划分几度成为斗争的焦点,甚至连姥姥父亲的身份也成为了批斗时的佐证。但姥姥是一个刚强的人,不能容忍亲人们受到伤害,她竭尽全力地维护着家族里的长辈和自己的孩子们。幸运的是,在电闪雷鸣的时日,姥爷为姥姥撑起了阻挡风雨的伞,他是在旗帜下宣誓过的人,是对国家有贡献的人,是站在人民一方的人,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身份。
这样的故事让浩子久久无法释怀,他感谢姨姥的慷慨,肯把如此的悲伤的故事讲述出来。姥姥家族的庄子,浩子是去过的,但当时他却没有察觉,这些平庸的庄子中,会潜藏着这般让人忧伤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