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和邻家伙伴夏云去打猪草,她掰了生产队的几个玉米,硬塞给我一个,不要的话她就说是我偷的,母亲剁猪草时发现篮子里的玉米,将我好一顿打,竹棍都打开花了,我被打得莫名其妙,直到她拿出玉米质问我谁教我偷东西时,我们才知道这顿打有多么冤枉。
母亲对我们要求特严,对她自己更严,可以说相当苛刻。她是那种“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的人,尽管爷奶从不拿她当人看,她却不记仇,仍将两个老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他们临终前终于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还说不料被他们百般疼爱和维护的五伯母到头来以怨报德,,而被他们踩在脚下万般蹂躏的母亲却以德报怨,真心实意对待他们,直到将他们送老归山。
爷奶死后,母亲主张另外选址建房,好脱离五伯母的魔掌,五伯母知道了,舍不得让父亲离开,说在一起可以相互照应,离远了当心年轻漂亮的母亲红杏出墙,给父亲戴绿帽子如何如何,耳根软的父亲听信五伯母的谗言,便执意在以前分得的一间高高的吊坎房子旁边扩建了两间吊楼房子,多年后又扩建一间,多浪费了几乎一倍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结果只有中间一层可以住人,上面一层隔热放些闲杂物品,下面一层却始终被五房占用,占用也就罢了,偏当牛羊圈,一到夏天,牛羊粪便透过木板缝隙发出刺鼻恶心的熏天臭气,他们有意长时间不清理,不知父亲有何感想,母亲一直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凡事逆来顺受,我哥姐要是有微词,便会招来父亲打骂。我小时候老觉得不公平,有一次我将一把尖刀磨得雪亮扬言要杀掉他家牛羊,母亲吓得拦住我说:“你可千万别给我闯祸,你大姐三岁时拔了他家三棵瓜苗差点出两条人命……”说到这里赶紧打住了。
我追问是怎么回事,她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问,我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大队干部吗?我们凭什么要这样怕他?他不是自以为有权有势了不起吗?那就自己盖牛羊圈呀!凭什么白白占用我家的房子,还搞得这么臭?要不,买了毒药一回全给他毒死,然后来个死不承认?”
“更行不通,明人不做暗事,人家可以不仁,我们不可以无义,再说善恶终有报,做好人总有好报的时候。”
这房子一直住到我上高中时,两个姐都参加了工作,狐狸精五伯母也早死于烂心肺了,母亲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挺直腰肝做人了,说话才渐渐有了分量,她要求另外选址盖了新房,搬离那几间臭烘烘的房子,从此旧楼上下三层彻头彻尾变成五房的了。可怜辛苦一辈子住了几十年人畜同住的臭房子的母亲,没住上几年新房子而且刚刚吃上自家独自埋塑料管子从水井拉到家里的自来水,到了过好日子的时候,她却没来得及享受就撒手人寰了。
我们只知道母亲年轻时多灾多难,做牛做马,忍辱负重,吃过千般苦受过万般罪,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却从不知晓他身心健康受过如此严重摧残和非人折磨。而善良的母亲生怕子女知道冤冤相报闹起来,我那几个善良的堂姐身心受到伤害,无法做人,一直忍着从不向我们吐露只言片语,她宁愿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难受,这一憋就是好几十年,多么伟大的母亲多么高尚多少令人为之钦佩的女性。
堂姨一桩桩一件件字字血声声泪的哭诉,让所有前来吊唁的人都忍不住落泪,很多女性都和我们一样失声痛哭,有几个亲戚中的长辈哭晕了过去,我和小弟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就连五房哥都垂下了平时在我们面前高昂的那颗头颅,还给母亲磕了几个头上了一柱香。虽然他脸红一阵白一阵,但他并没有逃走,反面主动跑前跑后张罗着母亲的后事,直到下葬后才悄悄走掉,大约是为过去的恶行向他婶婶忏悔吧!他是应该忏悔,他们如此对待母亲,而母亲从不把上一辈的恩怨记在下一代的身上,她对五房哥的几个孩子始终痛爱有加,两个姐姐孝敬她的东西她从来舍不得尝一口,总是留着打发来我家的小客人,而五房只有一墙之隔最方便,所以有啥好吃的总是他家孩子是先享用。就算蒸馒头、包子什么的,若五房哥的孩子没上我家来,还让我们趁热给他家送几个去,连炒盘瓜子、花生什么的也要喊他家小女儿小花过来装一衣兜。
随着堂姨的哭诉,别说妇女们,连许多从不掉眼泪的硬汉子都落泪了,就包括那个过去曾经到夏家大院来总是被别人赶走,而母亲总要喊到家里让他吃了再走的穷汉,他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竟然还向别人借了两升小麦,前来表示对母亲的敬意与哀思,连他都放声大哭。这一屋的哭声可以说惊天地泣鬼神,本来明星亮月的天气却淅淅沥沥下了一阵雨,奇怪的是方圆百米以外一颗雨也没有,大家说这是老天爷为菩萨心肠的母亲所感动而伤心难过,故而落泪。
我气得浑身发抖,气得失去理智,我抄起一把菜刀就往外冲,我要杀了那些狼心狗肺、猪狗不如却还有脸活在世上的牲畜,我还要挖出那些该遭天谴的恶人鞭骨并问个清楚:他们心肠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为什么如此容不下一个没娘的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弱女子?
大家七手八脚拦住我,夺下刀,抱住我,让我动弹不得,我便冲着父亲喊:“死错了,该死的是你这个恶人的帮凶,自己老婆被别人糟蹋和欺负你非但不保护,反而雪上加霜,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上插上一刀再撒一把盐,你算什么丈夫?”
堂姨劝我:“春儿,别这样!你妈宽宏大量早已原谅他了,何况他现在也成了可怜的孤老头儿了,就连那些恶人不了有了恶报?你五伯母肺结核不是磨了十几年床阎王爷才要了她的命吗?天大地大,无后为大。老天爷不是惩罚她,连个烧纸钱的儿子都不让她生一个吗?你妈说她不想把这些屈辱带进棺材,只想找个人一吐为快,如果不把这些苦倒出来她走不心安,她要我答应保密才告诉我的,否则她宁愿带进棺材。可是我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哇,我苦命的小妹呀!这口气你咽得下我咽不下呀,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哇,我可怜的小妹!哇哇哇……”堂姨数到这里又伤心地大哭起来,而且哭晕了过去。
我唯一庆幸的是两个姐姐因路远还没赶回来,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受到伤害,我叮嘱小弟千万不要告诉她们,他说他也正这样想。
不只母亲,就连我们小时候谁没受过大院里同龄人特别是五房哥的欺压,他虽是五伯母娘家过继来的,待人处事却与五伯母如出一辙,一样的阴险毒辣,一样的飞扬跋扈,一样的好色,村里稍有一点姿色而男人又软弱无能的女人皆和他有染。
他从小不思进取,上学都快成年了小学还没混毕业,年年吃零蛋,到我大姐上学时他还在混,常常欺负我大姐,无缘无故把她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回家还得躲着父亲,否则还得惨遭毒打。他无聊时还经常朝我家房子上扔石头,石板被砸得稀里哗啦,父亲不敢怪罪,反而一定要在自家孩子中找一个替罪羊来当出气筒,然后上房补瓦,遇上暴雨天气来不及补,我家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钵钵桶桶全用来接漏水,木板地面仍免不了遭殃。
成年后仗着家底厚,靠钱砸,买通一个公社干部,当上大队长,横行霸道,张牙舞爪,后来公社改为乡,乡干部换了人,他还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张狂样,乡干部看不惯,贬他当了小组长,他仍死性不改,傲慢无理,欺善怕恶,无恶不作。
及至我教书了还深受其害,我到组上去领工资补贴部分,他假惺惺地说:“哎呀,小妹,你咋不早说,我们组上的钱已缴到村上去了,要不,你打个领条我去帮你领!”
不谙世事的我着实感动了一把,以为堂哥转性了,连声说:“谢谢,谢谢大哥!那就不麻烦你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我到村上去领,村干部说:“你们组年年都是拖到最后一个才缴,他根本没交上来。你还是回去在组上领吧!”
“不是随便哪里都可以领吗?”
“话是这样说,可你们组长是你堂哥,我让你在村上领,别人不说吗?”
原来村干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还有校长胡子华更非善类,他们互相勾结,狼狈为奸,年年将最乱是差的班扔给我带,胡子华是五伯的女婿,我堂姐心地善良、待人厚道、与世无争,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嫁给他那种阴险狡诈的小人。
当初我刚上任时,胡子华的一番“肺腹之言”也差点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接手的第一个毕业班是他带的五年级,他告诉我说:“这个班一个个五马六猴的,学习、纪律、品德,各方面都很差劲,好多同学只比你小两三岁,有的个头比你还高,连我都无可奈何,还有好几个家长是全村有名的胡搅蛮缠之辈,我怕你来了,成天哭鼻子都找不到地方。我当姐夫的不能害你,你说是吧?所以中心学校校长开始叫我喊你时我没来找你,谎称你补习去了,教书能有多大前途?可现在他知道你还在家又让我来,咋开学一个多月了你还没去补习呢?”
“我是要去的。我跑了好几趟去看,补习班还没办起来,也不知啥时才行?耶?我好像听说一年级也没人带?”
“一年级更不能带。山里娃子一个个笨死了,比教猪都难,你看哪个愿意带一年级?”
初生牛犊不畏虎,我就不信那个邪:“老师只要全心全意教好学生,家长有什么理由胡搅蛮缠?个头高谁能找老师打架不成?其实补习的目的也是为了将来找工作,教书也可以考师范,我又何必去补习?胡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决定试试看!”(谁知后来卡死81年以前上的教师才准考。)
“我已经提醒过你,到时哭鼻子可别怨我哟?”他笑说,我感觉他的笑容有些怪怪的。
“再次谢谢你的好意!”我诚心诚意地说。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我让大家把通知单拿来我看,不错嘛,最差的都及格,有个女生偷偷告诉我:“夏老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
“既然你信任我,我又怎么会出卖你?放心吧!”
“其实这全都是假成绩,胡老师说填少了回家家长要打人的,为了我们好,全填及格,实际上多数人不及格,还有吃零蛋的。”
“真的吗?”我有些不相信,便进行摸底考试,果然像那个同学说的,一大半人不及格,确实有单科吃零的。这且不说,从三年级就逐步有的副课——自然、地理、历史、思想品德加起来十几书从来没人给上过一课,而升学考试占有100分,我纵有三头六臂恐也无力回天。怎么办?我想打退堂鼓。
母亲说:“你有这么大了,有些话我想也该说给你听了,其实我早听人说,一开学上面就让你胡哥来找你,可他和你大哥(五房哥)不想给你机会,以前你大姐二姐本来有很多工作的机会,你大哥极力打压,假装大公无私,说有机会得让给外人,不能照顾自己妹妹,免得别人说闲话。后来县上招工要不是她们以别村的名义报名又哪能有机会参加工作?现在好不容易没人敢接手,才来找你的。你看要不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让他们太称心如意,于是硬着头皮迎接挑战。果然不是出于他们本意想找我,实在是开学一个多月了,上面下了死任务,学生不能再放任自流下去,找不到人就要他们搞复室班教学,迫不得已才去找我。
既然接受了挑战,就不能误人子弟,除了分秒必争地给他们恶补外没有别的选择,教学任务如此繁重而艰巨,只好牺牲节假日拼命硬灌,这么繁重的课业压在学生头上,别说学生受不了,连我整天都昏头涨脑的,没办法,遇到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便把学生带到小河边或树林里去,效果比在教室里好多了,同学们也乐意。不料胡校长给我扣帽子,说我成天不务正业,带学生游山玩水。还向上打我的小报告,告我治学不严,成天嘻嘻哈哈,没有威性;又挑唆家长来闹事,不明真相的人果然来学校破口大骂,说什么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个星期天,得用半个劳力为家里替把手,没料我把孩子弄到学校玩,把孩子从我眼皮底下骂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