惴惴不安的出了燕京城的西门,我终于坦然舒出一口气。伸手掀起一直遮蔽的车帘,我感受着微风拂面的快意,就连路边嘎吱走过的老牛车都让我看得心旷神怡。
而就在那辆摇摇欲坠的老牛车上,我瞪圆了眼睛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只见一个娃娃脸的男子悠闲半躺在牛车上堆叠了半人高的稻草上,神色间无比惬意,仿佛身下倚靠的不是令人作痒的干草,而是座华丽丽的卧榻。
半眯着眸子,娃娃脸拎高了手中紧提的玉壶,顺着倾斜的狭小壶口便流泻出一道琥珀色的微光,这微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随即便全数倒入男子口中,半分也没有洒了出去。
我嘴角狠狠一抽,他面上那种满足的神情下意识的让我不由发出一声喟叹——啊,这就叫做幸福呀!
忽然想起现世时听过的某个段子: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幸福对于知足人来说本就是件容易至极的事情,可是今日所见却让我心底大受触动,幸福居然可以来的如此简单——一壶酒,一垛干草,一辆摇晃到快要散架的老牛车,嘿嘿,真好!
正兀自沉思在对幸福的感悟中,自身后传来拖沓嘈杂的马蹄声迫使我不得不回归于现实中来,回眸一视之下,我瞬间石化,糟糕,是守城的卫兵追上来了。
慌张放下车帘的动作终于引来对面牛车上娃娃脸的注意,我可无暇仔细打量他的长相,即使上一刻心中的确存在过这样的念想,但此时我却只能瑟缩着捂着脑袋趴在马车上的磁石桌上。
忽然回忆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给我取了个绰号叫“落乌龟”,我是多么想当场变成一只硬壳子的乌龟啊。名声是难听了点,可是那种缩了脑袋别人就不得相见的方便,却是我眼下迫切需要的。
没给我太多思虑的时间,马车便在追兵的阻止下停在路边,少顷,从车帘缝隙处透进来的阳光因为被人遮住而形成一片阴沉的黑影。
我紧张的咬住下唇,盯着一根细白的手指穿过藏青色的车帘轻轻伸了进来,心蓦地跳到嗓子眼,却在帘幕被挑起来的下一刻听到如同天籁的声音。
“无拘好雅兴,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动我的马车好。”一个优雅的男声自车外传来,遇见熟人般亲热的语调中微微露出些许威胁。
时间有了片刻的凝滞,终于,那根手指犹豫之下还是缩了回去,我憋在喉间的半口气这才缓缓顺了下去,心中暗喜,太好了,一定是李渫早就安排好了接应我的人。
“祈弦,你不好好待在天歆宫炼药,跑出来作什么。”低沉的男音略略不悦,“我可是奉命行事,出城的车辆必须经过我的查看,你的马车,当然也不能例外。”男子说完却啪啪地拍了几下手掌,冷声问道:“这车上不是被你下了什么药吧,会不会是上回的那种痒痒粉?”
“哈哈,被你猜到了!”耳边传过衣料摩擦干草的声音,而双脚接地的踏落声明显是有人从高处跳下所发出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救我的正是老牛车上的那个娃娃脸男子。只听他几步走了过来,嬉笑道:“无拘也真会说笑,我的马车怎会例外呢,经过城门时不是都查看过了。”
一声冷哼掷地有声,猝不及防地吓了我一跳,被唤作无拘的男子大概也是一阵头疼吧,只听他微带余怒颤声说道:“方才我守城的卫兵正值换岗,你的车子可就大大方放地从城里溜出来了,究竟有没有经人查看,你心中会不知道?”说到此处,他稍微顿了顿,凌厉的视线仿佛透过厚重的帘幕直视于我的脸上,“车内到底载了什么,还藏掖着不敢让我看。”
“哎呀呀战无拘,你这人怎么这样死板呢,车内……载的不是别的……”说着,娃娃脸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一阵小声的咕哝恰到好处的传到我的耳中,“那可是我从小舞儿那弄出来的好酒,你不会真要当面拆穿我吧。”
只听声音我就猜得出那张娃娃脸上此刻涌出的是何等无辜的神情。容不得我多想,车帘上投下的阴影隐约可见是男子侧身轻嗅而来,我急中生智,轻手抓过磁石桌上的羊脂玉酒壶,凑在帘幕下微微晃动,彼时,醇厚的酒香随之氤氲散开,于马车内萦绕不去。
鼻端浑厚的酒香大概让战无拘暂时相信了,只听他轻嗤道:“你这毛病早该改一改了,小心哪天秦东篱真的把你抓回监察阁,你这大内医正的官职也就到头了……不过见者有份,好歹我为了你大费周章的从城门追了过来,怎么也要分我一坛吧。”
“想都别想!”祈弦大概已经急得跳脚了,我只觉一阵摇晃,紧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居然大咧咧的蹿进车内,死死抵在车门处幽幽笑了两声,“除非你不想要痒痒粉的解药。”
我被这突发的状况骇得一头冷汗,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惴惴的抱紧酒壶蹲在车窗下,屏住呼吸,真把自己想象成一坛子陈年老酿。
我看不见车外战无拘的表情,只是不难猜想他现在的脸色一定跟吃了大便一样难看至极。终于还是选择了解药,战无拘接下祈弦抛过去的小瓷瓶,翻身上马,冷冷抛下一句警告,“祈弦,别的我不管,你若再敢溜到我家厨房偷东西吃,我就把你绑了送去监察阁!”说完,马蹄扬起一阵浮尘,人已带着一众卫兵回城去了。
祈弦背着我的身形明显一晃,几乎要掉下车去,回过神来对着扬尘而去的战无拘撇唇轻嗤,“小气,只是吃了个水晶花肘罢了,还记仇到现在。”
马车经过一番折腾后重新上路了。
我忍住嘴角的一阵抽搐,心中将车内忽然多出的男人归入怪人之列,堂堂大内医正,怎么说也是个官呢,居然偷吃到别人家后厨?轻轻摇了摇头,我心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那个……你是李渫的朋友?”想起刚才他好歹算是帮了我一把,我刻意放柔语气好奇的问。
“朋友?我?”祈弦一脸激动的差点要过来拥抱我,好在被我以警戒的眼神制止了。讪讪的摸摸鼻尖,他重新坐好,皱着眉头思索着说道:“那家伙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把我当成朋友吧。”
不用怀疑,他口中的“那个家伙”必定是李渫了。
我重重舒了口气,抱着酒壶转身坐到软垫上,抬袖拭去额上冒出的冷汗,“幸亏遇到你,不然我是别想出这燕京城了。”
祈弦正自顾自拆了车上的一包糕点,拈了一块放入口中,一尝之下不由双眸晶亮,“好大方啊,居然拿了栖凤楼的瑰云糕当干粮。”
开心地吃了好几块,他忽然诡异的嘿嘿笑了两声,八卦兮兮的凑过来蹲在我跟前问道:“对了,你怎么会跟他私奔呢?他这个人霸道、脾气坏不说,对女人可是一向既多情又无情呢。”说着眸中蓦然闪出几分水色,一脸悲天悯人地深深叹了口气,“哎……真不知道伤了多少京城女子的芳心呢。”
我汗!
看着面前这个一径沉寂在伤感中的男人,我撇撇唇,难怪李渫不肯承认他们是朋友,像他这种不小心就在背后说人坏话的“朋友”,还是不要的好。
“这事说来话长,以后你就知道了。”我敷衍的扯扯唇角,并不打算满足祈弦的好奇心,人道越描越黑,我索性闭起眼睛假寐起来。
祈弦在我这碰了个软钉子,咕哝一声坐到一侧,“小气,不说算了。”接着似乎生气一般不再与我说话。
感受到车内宁静的氛围,我全身放松下来,这才发觉后背已是一层层的粘腻冷汗,只希望马车快点到了流云客栈,那里应该有热水可以洗个澡吧。
马车再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最终摇摇晃晃地在路边停了下来。
“到了。”我听见祈弦闷闷的声音传进耳朵,张开眼时,他已先一步跳下车去。
脸色一黑,我心道,他还真是生气了啊。
我哎哟一声捶捶酸麻的腿脚,挣扎着跳下马车,一座二层的木质小楼便齐整的映入眼底。经过城门处一耽搁,时候临近晌午,夏日的骄阳高高挂在头顶,拼命散发着无尽的暑气。
从车上下来,黄土地上蒸腾的热气就这么直接糊在我脸上,熏得我一阵头晕脑胀。冷不丁地,一个玉瓶忽然跌进我怀中,我连忙伸手抱住。
“吃一颗,能消暑的。”祈弦说完遥遥领先我走进客栈去了,我觑见他面上那抹既不忍又别扭的矛盾神色,微微一笑,拔出瓶塞滚出一粒圆圆的乌丸躺在掌中。不疑有他的张口吞下,入口的清凉感觉仿佛刚喝了一碗冰凉的山泉,甘甜过后自有一股馨香由心肺处传遍全身。
真是好东西啊,姑娘我笑纳了!
笑眯眯的将玉瓶揣进怀中,我重新恢复精力一般大步跨进客栈中。
也许因为正值午饭时分,客栈内吃饭的人不少,我远远看见祈弦捡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正拿着方才在牛车上拎着的酒壶喝酒,于是扯过从身边经过的店小二,大略问了一下店内的饭菜,要了些熟切牛肉,酒糟鹅掌之类的荤菜。我猜想古代的江湖人大概都好吃这些东西吧,不然为什么武侠小说中的大侠大多都是“二斤牛肉,一壶老酒”的对付五脏庙呢。
忙完这些,我讨好的一路小跑转到祈弦对面坐下,故作大方的拍拍腰间的荷包道:“想吃什么,我请客,算是对你刚才的出手相助有所回报吧。”
祈弦轻哼一声不为所动,“这儿能有什么好吃的,哪比得上无拘他们家的厨子做的好吃。”话音刚落,他瞥见我颓然塌落的肩膀,眼珠一转徐徐说道:“若真有答谢的诚心,不如自己下厨做些饭菜让我尝尝吧。”
眸光一闪,我一拍脑袋,对啊,我虽然说不上什么名厨,可是对厨艺也是有些钻研的,索性趁机小试牛刀,指不定做出的饭菜真就迎合了他们这些“古董”的口味,以后开个饭馆之类的赖以营生也是好的。
“你等着。”说完,一阵香风拂过,我已经跑去柜台拉着掌柜的商量,一番软磨硬泡下来,他最终看在我咬牙拿出一大锭银子的份上答应了我的请求。
胆战心惊的自上而下打量我一身华丽丽的妆扮,掌柜的视线凝固在我纤长白嫩的指尖,颤声嘱咐了一句:“姑娘请小心些,水火无情啊,小人这厨房也有不少年头了,经不起折腾啊。”
忒地狗眼看人低了!
我猫儿眼一番,赏他一个大白眼,“放心,回头我若烧了你的厨房,赔给你就是。”
施施然的转过身,我就在一干人等或看热闹或心有不忍的眼神中莲步轻移,闪身走进后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