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后院的竹韵轩中,满室红烛于屋内散发了和润的红光,与木窗上贴着的大红喜字相映成色,摇曳生姿,却也柔柔刺痛了我的眼睛。
从铜镜的倒影中,我看见了那袭展挂在木质衣架上的大红喜服,上好的大红锦缎在烛光的晕染下更显得艳丽无双,上面以金丝彩线织出鸾凤交颈翔天的纹饰,密密点缀在袖口领口处的细碎莹亮的玛瑙,粒粒雕琢精细,散发着温润的色泽,整齐地被用发丝般的银线串成浮云状。整件喜服样式简约却流露出厚重的大气,远远看去鸾凤羽翼尽现,栩栩如生,仿若即将展翅而去一般。
我只觉呼吸如同被人扼住,胸臆间闷闷的感觉让人濒临疯狂的边缘。而周围穿梭不断的下人更是让空气混浊不堪,逼得我脑中茫然一片,任由几双手一起在脸上涂涂抹抹,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我没有料到,只是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三个月,我便迎来了自己的大喜之日……
我,秦落,一位生活在现代的普通白领,居然鬼使神差的穿越到这个存在于某个时空间隙间的世界——天裕皇朝。
我现在的身份是天裕朝刺史大人的二千金年祈夏,年方十六,却在几个月前蒙受当朝长公主叶凤舞的赐婚,嫁给天裕朝三王之一的沐风王作正妃。
沐风王,燕京城里盛传的温润男子,据说他作风儒雅,不逐名利,诗词歌赋样样出彩,赫然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想来如果真正的年祈夏在世的话,这样的丈夫对她来说或许会是个好的归宿。
可惜,身体的主人却偷偷换了人。
对于我秦落来说,有什么能比回到现世更有吸引力呢?而这样做的前提就是我不能嫁到那个王府去,和一个几千年前的古人做一对恩爱或者不恩爱的夫妻,然后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妻良母!天知道这样下去我怎么能够寻访能人异士把我送回现世去呢!
于是,在这座喜气洋洋同时也波涛暗生的刺史府内,本姑娘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终于决定铤而走险——逃婚!
这个年祈夏本是庶出,向来在府里不太受什么重视,可这次竟然承蒙皇族不弃,一跃成为三王之一的沐风王的正妃,这场婚事自是被办的隆而重之,自半个月前整座王府便陷入一场忙乱之中,我也心急如焚的直到今日才找到出逃的机会。
所幸她所居住的竹韵轩距离正堂有段不小的距离。而这个距离就是我以正常速度每日行走半个时辰才能到达正堂给爹娘请安计算出来的。现下只要我弄走了身边的一干闲杂人等,就可以趁机逃出府去。
面色恭顺的在下人的侍候下穿好喜服,我趁着喜娘和丫头们不注意,一把将红盖头上的金丝璎珞悄悄扯了半截下来,掖在袖中,然后不动声色的端坐在木塌正中。果然,领头的喜娘端来了铜镜,正待让我看看自己的妆容,忽然面色一顿,眉间即刻涌上几分怒气,“是哪个不长眼的动了小姐的喜服,这好好的璎珞坠子怎么只剩下半截了!”
屋内丫头们被这怒气喝的顿时石化,惊愕的面面相觑。只听“扑通”一声,一个面生的小丫头忙俯身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口中急忙辩解道:“大娘别气,是我拿了喜服过来,可是我一路小心,不曾碰到衣服半分,请大娘明察。”
“混账东西!小姐的喜服是沐风王府特地请了御制司的绣娘做出来的,现在竟然出了这种事情,让我如何向夫人交待!”喜娘一气之下伸脚便向小丫头踹去。
我见状心中一急,不忍她因为我的刻意受到处罚,下一秒人便腾地自榻上坐起,一把将面前的铜镜挥落于地,厉声道:“住手!本小姐大喜的日子,哪容得你们一干奴才在这扰得人心慌!还不赶紧去找金线,趁着还有些时候找府中手巧的绣娘来,看看能不能依着样子重新打了坠子!”
众人闻声连忙重新忙活起来,找金线的找金线,找绣娘的找绣娘,很快的整个屋子中就只剩下喜娘和我的贴身丫头绿珠。
故作余怒未消的坐回榻上,我冲着喜娘和绿珠挥挥手,面上不耐的说道:“都出去都出去,晃来晃去得,我眼都花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罢。”
喜娘正担心因为方才的举动被我迁怒,递了个眼色给绿珠,两人便惴惴的退出门外。我见她们身影一消失,立刻掀起木塌内侧的被褥,拿出这几个月来积攒的一些首饰和银两,一股脑地塞进绣了碧荷的荷包内,仔细地揣在身上。身上的大红喜服是来不及换下来了,还是等出去了再想办法吧。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我深谙逃逸的真谛——若要成功必须轻装行动,于是我放弃了大包出行的念头,转而只带了足够我生活一阵的银两。俗话说有钱好办事,有了银子,别的东西自然一样也不会缺少。
相比三个月前初来此地的震惊与陌生,现在我已经熟悉了整座刺史府的布局,也算是提前为我的出逃计划做足了准备。
推开房间右侧的雕花木窗,我伸头向下看去,还好,下面只有大概二三米的距离便是一块柔软的草坪,正好可以缓冲我下坠的压力。
打定了主意,我将层层累赘的裙裾自脚边卷起,统统掖进由碧玉串成的衣带内,然后慢慢跨过了窗台,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去以脚撑在窗台下方突出的木椽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闭着眼睛咬紧牙关,猛一松手,只觉短暂的一两秒失重后,人便安全的跌落在草坪上。
我顾不得理会身上沾满的草屑,一刻也不耽误的回头向身后的高墙攀去。这座围墙大概二米多高,因为是在竹韵轩的后面,经久晒不到阳光,再加上阁子后面还有条小小的人工湖,墙面上便爬满了密麻葱郁的爬山虎。
我一见之下狠狠一掌拍向自己脑门,怎么就没想到先摆个梯子在这呢!不过现在可不是后悔的时候,我心中一沉索性咬牙试着登了几下,可是薄底的缎鞋与腻滑的墙面根本没有半分摩擦,直到身上粘腻的出了一层冷汗,手中倒是扯落了大把的爬山虎,人却还是在原地打转。
怎么办?再不抓紧时间只怕就走不成了。抬头看向刚才爬出来的木窗,夜色中满室的红烛光晕透过窗子形成诱人的色彩,静谧中露出几分暧昧来。忽然间,视线顺着这烛光往上看去,一个玄色的身影便这么大咧咧的映入我的眼帘。
“想出去吗?”沉沉的男音带了几分戏谑自屋顶传来,我心中一震,差点惊叫出声,想不到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这里,那么说方才自己的举动早已分毫不差的落入他的眼中喽!
下意识地向声音的方向看去,我眯起眼睛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只是皎洁的月光自他身后倾泻而下,背光中的人便只看得出隐约的轮廓来。
“你是谁?”我压抑心内的紧张,佯装淡然开口问去,男子闻言浅笑一声,旋即隐在黑暗处的身形一动,只一瞬间便从屋顶处落到我身前的草坪上。
借着迷蒙的月光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一袭玄色长衫穿在他身上更加显出他身形的修长,弯起薄唇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便在那双漆黑墨眸中觑见几分浓厚的兴味来。
男子晶亮的眸子映着清泠泠的月光熠熠生辉,淡淡的光晕似乎衬得他五官越发深邃,轮廓顿时在眼前清晰起来。第一眼望去,他给我的感觉就仿若一潭看似平静无波的湖水,可看着看着,心儿却如同受了蛊惑,不由自主的随着轻轻摆动,在那湖面上一沉一浮,一沉一浮,直至打着旋儿沉入湖底。
正打量着那片薄薄的嘴唇,他忽而唇角轻扬,一抹似笑非笑的笑丝使得魅惑之姿如同藤蔓般疯长纠缠……所谓的男祸不过如此吧……
暗暗吞了一口口水,我承认自己小小的发了一下花痴,直到男子略沉的嗓音将我自旖旎中唤回。
“看来姑娘对在下可是好奇的紧。”男子见我兀自打量着他也不回避,低语中夹杂了几丝玩味,“不过,姑娘这身打扮出现在这里也让我好奇呢。”
我听他话中意有所指,忙低头看看,视线触到自己身上醒目的喜服以及被高高卷起的裙摆,忍不住一阵脸红,急忙背过身去整理妥当。
这么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从楼上跳下来,我想我的目的不用再向他重申一遍了。
眼角的余光悄悄向他瞄去,却在对上他探究的眼神时慌忙转作看夜空,看屋顶,看墙壁……墙壁?我脑中飞快一转,一个念头像春天里的小嫩苗,哧溜溜地疯长起来。
“公子是来喝喜酒的罢?”我弯眉一笑,柔婉的声调听得自己都在心底暗暗呸了一声,“可惜这喜酒你是喝不成了。”我刻意停顿一下,向他展开宽大的衣袖,佯装无奈,“这婚事我可不喜欢,所以打算逃走呢……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小忙呢?”
我明眸中蠢蠢欲动的神色看得男子一愣,只是片刻他唇边笑意更深,细长的刘海下那双墨眸闪过一抹深意,口中却顺着我的话头追问道:“姑娘想让在下帮什么小忙?”
我笑眯眯的抬起头,伸出纤细的指尖指指滑溜溜的高墙,语气中带了不容置疑的肯定,“送我出去。”
“出去?”男子依样伸出指头戳戳墙壁,湿腻的触感明显令他眉头一蹙,于神色间显出为难的样子缓缓向我摇了头,口中也敷衍地“谦虚”了句,“可惜在下学艺不精,只怕帮不了姑娘这个小忙了。”
你帮不了才怪!想起他方才利落自屋顶跳下来的身形,我忍不住偷偷翻了个大白眼,骗鬼去吧!看来姑娘我真要下点猛药了!
想着就目前来说我算是有求于他,也不能表现的太过强硬。我拿捏了分寸重在面上扬起笑颜。一字一顿的,我故意放缓了语速,猫儿样的眼睛亮亮地闪出一抹诡异,“公子不帮也行,只是我若是大叫非礼,眼前这么高的阁楼呢,我想没人会以为是我自己跳下来的吧。”
男子一怔,大概没想到我会以此要挟,错愕的看了我好一会,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我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就这么明晃晃的对这他眨啊眨的,最终,他只是略扬起一侧唇角,不待我反应过来,人便已身手利落地纵身跃上高墙。
黑暗中,一双大手遥遥向我伸来,微微拂面的夜风此刻仿佛无尽温柔,细细吻上我的脸颊。月光倾洒在我高高仰起的面上,便在我的眉眼镀上一层温和的柔光。我眯着眼,看他潇洒地蹲下身来,额前的刘海在微风中随之舞动,彼时那双深邃的墨眸中莫名溢出丝丝柔情,他对我说:“来吧,我们私奔。”
妈……妈的!
我大张嘴巴,重重吞咽下一口唾沫,嘴里念经似的低声叨咕着“镇定,镇定,一定不能生气。”
胸臆间腾腾蹿起来的小火苗闷闷灼烧的厉害,我的脸上却笑得越发恬美,仿佛怕自己后悔一般迅速将手递到他宽厚的手掌内,“有劳公子了。”我细腻的嗓音隐约有点发颤,别怀疑,那正是止不住的怒气稍稍外泄所造成的。
下一秒,我只感觉一阵目眩,人便已经落到高墙外面的空地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