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朱倪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架子床上。屋子里,物件素朴。
后生仔,你醒了啊,门开,一个苍老的声音。
这是哪里啊,朱倪亨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看着走近的银发老妇人,问道。
老妇人递过那汤,说,把它给喝了吧,头就不会痛了。慈祥的笑。这里呀,叫做龙潭冲,原来是个很大很大的寨子,人口最多时有成百上千人呐,热闹得很。唉……
说着,老妇叹气。
婆婆,我那同伴呢,她现在在哪里啊。朱倪亨指的是叶画。
我就看到你晕倒在屋子外边,就你一个人呀。还有同伴?什么模样啊?老妇人惊讶地问道。
个子高高,长头发,很漂亮,脚上一双白球鞋……朱倪亨努力地描述着。
看着老妇不停摇头,顿时满脸失望。
婆婆,这龙潭村,有没住着一个拄一支黑乌拐杖的老伯啊,面容有点僵硬,嘴角抽搐时脸有点歪,对了,那拐杖很长很粗大!
他这么说着,老妇人脸色都变了!
后生仔,你你见到过,在这寨子里头?老妇追问。
朱倪亨点头,补充说道,就在我昏迷前一会,我和我同伴都见到了,那会我们……
还没等他说完,老妇人头摇得如拨浪鼓,“这不可能,不可能呀”。猛地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婆婆,您一定知道有关这老伯的事,对不对?”朱倪亨着急问道,此刻他担心着叶画的安危,希望从眼前这老妇人口中得知哪怕一星半点信息。
老妇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道,“这死鬼又回来了,又回来了啊……”
朱倪亨闻言大骇,一丝不祥之感跃上心头。
“后生仔,你听着,今天晚上你就好生在这屋子里呆着,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离开这屋子,知道吗?”
“为什么呀,婆婆?婆婆?我那同伴呢?”
老妇叮嘱这一句,大步走出屋子,与来时的老态龙钟大相径庭。
“奶奶,奶奶……”,院子里传来女童声。
“潇潇?你这孩子怎么又跑回来了?不是让你今晚呆在青烟观吗?”
“奶奶,阿秋他娘又犯了!”
“啊——潇潇,趁着天还未黑,听奶奶的话,赶紧去找文华老道人。”
“那牛鼻子老是吹胡子瞪眼,潇潇就是死,也不窝在他那青烟观!”
“你这孩子,怎么同你死去的爹一样倔呢,听话,快去!快去啊!”老妇人发怒了,银发根根,怒直。
女童哭出声,“奶奶,潇潇不去,潇潇要和您一起对付老怪物!”
“快去,酉时一过,就走不了了。孩子,去了那儿你就说黑常巨要冲关渡劫了。文华老仙尊自然会护佑你的。”
“丢下奶奶独自一人面对危险,潇潇做不来。奶奶您别说了,死也要同您死一块。”
“哎……”老妇仰望天际黑乌,长叹。
窗外,渐渐黑乌乌一片。
那个叫潇潇的孩子被老妇送来朱倪亨所在的屋子,“听话,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急匆匆离去。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奶奶这?”小孩潇潇一脸英秀之气,不辨男女。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啊?”朱倪亨在屋内听得祖孙俩院子里的谈话。
“你这人真没意思。”小脸别过,不再看他。
“怎么说?”朱倪亨来了兴致。
小家伙看起来不过八九岁,“问你话,爱答不答,反倒问起我来了。奶奶说了,最好不要随便把名姓年岁告知外人。”
“我弱不禁风,所以我在这屋里。”
“你可以说你弱不禁风,但不能说在这屋里的都弱不禁风。”
“哦,比如你,是吗?”
“当然。你慢慢会知道的。不对,你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朱倪亨觉得这小孩颇为特别,“你说话有点意思。”
“你说话没点意思”潇潇扭头望向窗外,忽然看到了什么,拍着窗户大喊,“阿秋?”
窗外那小孩比屋内的略小,光着个脚丫,鼻涕一溜一吸的。“他就是阿秋?他娘怎么了?”
“你偷听的,他娘又中邪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这时,阿秋在院里嚷开了:“梅花奶奶,梅花奶奶,求求您救救我娘吧,她又骂人打人了,还说要喝爹的血。”
被邻家小孩阿秋称为梅花奶奶的银发老妇,笑得那般凄苦,摸着阿秋的脑瓜子,说道:“孩子,你还小,不懂,有些东西比我们会耍诡计。”那凄苦的笑容背后的内容,朱倪亨后来才明了。此刻,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老妇人不简单。风中佝偻的背脊,却似莽莽山梁般雄浑,扛负着多人的安危存亡。
“有些东西是指什么呀,比梅花奶奶还要厉害吗?”仰着头,一脸的天真烂漫。
“长大后,你就懂了。或者呀,这里边的故事以后让你爹说给你听。先回去吧,天黑了要刮大风了。”
“好吧,风停了,雨住了,阿秋再来看梅花奶奶。说好了,到时,记得去救我娘啊。”说完,阿秋蹦跳着离去。
“哈哈哈——”老妇大笑,这次笑得轻松多了。
山风已来风满院,黑云卷动欲摧城。
茅草屋顶茅草飞,老妇发狂笑,傲立风中。
“老鬼,既然来了,就出来吧,天都黑了。”老妇厉声喝道。
屋内潇潇小小身躯一颤,“老怪物要来了。”小小的清亮眼眸里分明有恐惧,更多的是怒火。
朱倪亨全看在眼里,此时也是紧张万分,“老怪物老鬼,就是那根粗拐的主人吧?”
旋风中,那根粗乌黑长的丑拐杖,出现了下半截。
潇潇那双眼睛瞪得更圆更亮了。
“嘿嘿嘿……”阴恻恻的诡笑仿佛自四面八面涌来,“施加于吾之千百般,皆万千倍还施于汝等!”
抽搐的嘴,呆木的歪脸,老旧奔荡的身子和裤管,出现在一处茅屋檐黑暗处,隐约难辨,时隐时现。
“阴阳浊清两分明,何曾厚地天机薄,念法威尊号佑求万千法身现身侧,且惜一口幽冥纯阴气……”老妇口中念念有词,银袍飘荡,一支寒梅花怒放,亦真亦幻持手心,银发根根刺空。
那根粗大黑乌的拐杖顿时消隐不见。
朱倪亨看得目瞪口呆,看着潇潇,满脸疑惑:“老鬼走了?”
“……没有……”潇潇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神情专注。
果然,只是短短一会,那张老瘪脸煞白煞白就又出现了,这次是在院中鸡舍上边。
一勾妖魅的笑。
朱倪亨惊呼,又是这勾阴笑!
春日里竟然寒风呼号,老妇佝偻的身躯一阵猛震,筛糠一般,随即一口血喷了出来,只是依旧笑着,“老鬼,阴阳有别,天道悠悠,莫再执迷不悟,速归轮回也许还来……来得及……”
潇潇长长舒了一口气,朱倪亨却是一头雾水。
“老鬼走了。”
“走了?”
“暂时走了。”
“暂时……”
“黑常巨历修千年,终要渡劫,老鬼还会来的。”
“不懂,我不是在做梦吗?你说的什么啊?又是。”朱倪亨这会是真不懂,他眼里的世界是朝九晚五,地铁通勤,上班下班,领工资买米买菜娶老婆生娃孝慰父母……
“一念缘起时,后生仔你会知道的。”银发老妇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处。嘴角那丝血污还在,清晰可见。
“婆婆,我那同伴呢,婆婆?”朱倪亨咂摸不透什么个意思。回过神来,追问。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留给他的依旧是老妇的背影。
“过了今晚,一大早赶紧走。”走出好远,都看不到人影了。那苍老的声音,入耳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