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时不时飘过来,但是十三阿哥的视线还是让闵敏有一些不适。尽管反复的自我催眠中,闵敏已经进入了一个自称奴婢卑颜屈膝的角色,可是骨子里总还是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桀骜不驯,然后不合时宜的冒出来刺一下这个让她别扭的时代再躲回去。
可是现在那么多个主子都在,实在不是一个刺人的好时机,闵敏只能不断和自己说,好女不与男斗,好奴才不搭理二主子。
有时候吧,就是越不想怎么着就越会怎么着。这边闵敏正强忍着对十三阿哥各种新仇旧恨的不满意,十四阿哥却又没话找话似得说起来一件事:“对了额娘,前几日与皇阿玛去西郊围猎,回来已经入夜。看着满天星斗,皇阿玛竟没来由的哼起了一段曲调颇为怪异的小曲儿,瞧着心情甚好。我和十三哥好奇,问了许久皇阿玛都不肯说,额娘你可知道,皇阿玛这唱的是什么?”
“你这孩子,我又不曾听过,怎会知道。”德妃见十四阿哥这般孩子气,脸上慈爱远多过好笑。
“十三哥,你对曲艺素来过耳不忘,赶紧哼哼……”十四阿哥放下筷子,饶有兴致的看着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有意无意瞄了一眼闵敏,似乎是想了想,便轻轻哼唱起了那日康熙哼唱过的调子。
闵敏一听,脑中便轰的一声炸了,这不是有天半夜自己忽然被良嫔点歌,没几日又在康熙面前唱过的那首一闪一闪亮晶晶吗?!这些皇帝阿哥难道已经无聊到这个地步,一首二十一世纪娃娃都听腻了的小星星,竟然让他们一个个都那么有兴致,也是无言以对了。
“回姐姐,这首歌臣妾知道。”良嫔不紧不慢地插嘴,“那日万岁爷过来臣妾这里用膳,臣妾命闵敏哼唱助兴的。”
“早知道妹妹这儿有个声似白灵儿的孩子,原来就是闵敏啊。”德妃浅笑着接口,随后慢条斯理地往嘴里搁了一小块桂花山药。
闵敏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哪晓得十四阿哥竟然饶有兴趣起来,看向自己道:“你就是闵敏?那是一支什么曲儿,唱来听听。”
这里的人,怎么都那么喜欢点歌?闵敏腹诽管腹诽,脸上却还得陪着笑。
“闵敏,十四阿哥叫你唱,你就唱两句吧。”良嫔和颜悦色道。
这会子,闵敏是真不想唱,可是自己主子都发了话,不唱也得唱了,只能硬着头皮再唱了一遍那首儿歌。不得不说,闵敏的这副嗓子真是玲珑剔透的好听,即便是小星星这种歌,也能演绎出一番别致来。只是闵敏兴致欠佳,自然没有头次夜里有感而发的时候唱的婉转动人,所以,她即便瞧到了良嫔脸上轻微的失望之色,也只能在肚子里说一声抱歉了。
“曲儿是不错,只是唱的人似乎有点有口无心。”十三阿哥忽然插话,吓得闵敏赶紧跪了下来,只等着主子发落了,哪知道他又话锋一转,“不过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哼唱,却有另一番情致,也是动人的。”
“十三哥,瞧你把人家吓得。”十四阿哥一副胸无城府的样子,只觉得十三阿哥是忽然兴起,趁着气氛大好和宫女儿调笑,“我就觉得挺好听啊,一下子就想起了三十七年随皇阿玛去盛京的路上,皇阿玛带着儿臣看星星的旧事了,颇让人怀念啊。”
“奴婢唱的不好,还请主子降罪。”总不见得跟着十四爷说,嗯嗯嗯,我唱得好,赶紧打赏啊,最好快点把我送出宫去之类,只能就着方才十三阿哥的话,伏地谢罪。
“十三弟,看来你是真的把人家吓到了。”八阿哥忽然插话,“额娘,我看若不是你来说句话,闵敏怕是就不敢起身了。”
良嫔少顿了一下,才柔声道:“这孩子也是没见过世面的,怕是真的被这阵仗吓着了,才唱的有失水准,不过也不是故意的,十三阿哥就莫要怪罪了吧。”
“是啊,何况这几样小菜就好吃的很,十三哥你未免也太挑剔了呢。”十四阿哥吃了一口什么东西,帮腔道。
“好了好了,这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十三阿哥笑道,“罢了,你起来吧。我若不再说些什么,只怕这挑剔主子的名头是去不得了,若是传到皇阿玛耳里,若是以为我冲撞了两位娘娘,可就真的成了大事了。菜式呢是新鲜,曲儿也唱的不错,既然今儿大家兴致都那么高,你且放开胆子再好好唱一首,爷有赏。”
闵敏还伏在地上,只听见十三阿哥把什么放在桌上的动静,倒是扶月说话:“闵敏,主子唤你起来呢,还不赶紧的。”
闵敏只得站起来,可是唱什么好呢?自己背得出歌词的就那么几首,难道给他们唱一首两只老虎?
“闵敏,可想好唱什么了吗?”扶月催问。
才刚刚想到唱什么的闵敏,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本是一首离别伤感的歌,让闵敏忽然想到了那年回乡度假,最后母亲送别时的依依不舍。又想到了晋嬷嬷出宫时候,对自己的百般叮咛。一时之间,情绪就这样起来了。唱到末两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的时候,眼圈儿都红了。
在座的那几位,心里头各有各的离愁伤感。被闵敏这曲子一带,都兀自进了自己的思绪里。一个个都神色微妙,折射着心里头的百转千回。
“闵敏,还不谢十三爷赏。”十四阿哥果然是没心没肺里的翘楚,眼见大家听曲儿都听的若有所思,忽然抚掌道。
“是啊,词曲都妙的很,唱的也极好。”十三阿哥说话颇为微妙,“确实该赏。”
“谢主子赏赐。”闵敏躬着身从十三阿哥手上接过赏赐,只觉得触手熟悉。
“我可难得打赏奴才,你可得收好了哦。“十三阿哥莫名又追了一句。
“是啊是啊,大家都知道十三哥小气着呢!”十四阿哥插嘴,“所以闵敏,你真好妥妥收着,小心十三爷后悔了问你要回去!”
“你这孩子。”德妃被逗得眉开眼笑,一家人确实是其乐融融……
永和宫的筵席散了之后,八阿哥跟着良嫔回了景阳宫,说是陪额娘说说话。闵敏则备了茶点之后,默默地退了出去。她总想着,良嫔之前在钟粹宫,又不是主位,八阿哥地位又不及三阿哥,真是极少来和良嫔话话家常。现在良嫔终于迁了出来,想必有许多娘俩的体己话儿要说,便嘱咐小泉子在殿外候着,屏退了所有人,包括自己。临走望了一眼殿里头,韶华不在的良嫔虽然还是风姿绰约,但是在面对儿子时候的那种无奈和歉意却是浓郁的可以滴出泪来,也是心酸。冷不防满眼怜惜与八阿哥的视线撞在一起,赶紧匆匆避开,退了下去。
回屋换下衣服,十三阿哥赏的东西从袖口落下来。闵敏捡起来一看,是了,这不就是过年的时候让自己惹祸上身的那个福袋吗?打开一看,里头也就一颗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珠子,瞧不出什么名堂,也不知道十三阿哥玩什么花样,先是随手放到了桌上。想了想,还是收到了箱子里,免得又无风起浪。重新理好了仪容,瞧天色已经不太早了,便回殿上问八阿哥是不是留在景阳宫里头用晚膳,不料八阿哥已经走了。
良嫔说是午膳吃的多了些,夜里没有胃口,闵敏便准备了一些桃胶百合汤,服侍良嫔进了一些,便替她拆了发髻,更衣歇下了。
今天轮到茉香和楚楚值夜,让燕子去歇下之后,闵敏也洗漱了一下,准备早些休息。这一天,真是把闵敏折腾的够呛,唉,他们都那么喜欢突然袭击玩点歌,看来自己还真是需要召唤夏冰的记忆,想一想那个时代有哪些适合这个年份的歌了。
正迷迷糊糊地快要入睡,忽然有人敲门,闵敏赶紧起身,只见小礼子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说:“姐姐,门口有个平公公,说是按内务府吩咐过来,要问姑娘,这个月还需要送多少莲子过来。”
啊?闵敏一头雾水,什么莲子?不是这个月的份量已经领过了吗?怎么又要送来,见小礼子也是满脸懵圈,罢了,还是自己去吧:“你让那位平公公稍等一下,我就来。”
穿好了衣服随小礼子到了偏门,来人帽檐压的极低,闵敏福了福身子,往前走了几步,差点没有尖叫出声,什么平公公,分明就是十三阿哥。
即便十三阿哥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行礼,闵敏还是大张旗鼓的喊了一声十三爷吉祥。
十三阿哥一脸的好笑:“你以为你这样就算避嫌了吗?”
“奴婢不曾这样想过,不过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奴婢不过想要做个守规矩的罢了。”大约是以前和十三阿哥聊天聊得多了,忽然发现自己被骗,一肚子的窝火长久以来不得释放,以至于一见十三阿哥就恼得不行。
十三阿哥竟不生气:“那福袋的事,确实是爷当时考虑不周,原只是想着你不喜欢高调做人,便差人悄悄送了来,哪里会想到后面这一茬事情,收到晋嬷嬷的纸条的时候,也着实吓了一跳。”
见十三阿哥服软,闵敏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看来是一年多以来的日夜熏陶和警醒,叫闵敏已然生出了奴性?
“怎么,还生气呢?爷当时也去了钟粹宫为你澄清,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见十三阿哥说的诚恳,闵敏反倒不好发作,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绞着袖口不说话。
“罢了,而今毕竟不是在咸安宫时候,可以随性聊天了,爷在这宫里头本就没有几个说的上话的人,而今瞧你到了景阳宫,本是为你开心的,可是爷自个儿又少了一个说话的人,又实在开心不起来。”十三阿哥背过手,看着天空喃喃道,反而让闵敏一头雾水。
两人就这样在景阳宫的侧门僵持着,颇为尴尬。
终于,还是闵敏忍不住了:“爷若没有吩咐,奴婢还是下去了。”
十三阿哥转过头,用余光打量闵敏,一年多的时间,只觉得她老练的许多,也难怪会被良嫔挑中做了景阳宫的掌事宫女,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何曾会有这个能耐。
是啊,明明每一次都出了风头,偏偏却不会让人觉得她是费尽了心机要露脸的,确实不简单。
“罢了,你回去吧。”十三阿哥叹了口气,又道,“那福袋……和珠子,都不是值钱的东西,不过是图个吉祥,你不必担心僭越,收好了就是。”
闵敏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回忆十三阿哥的口气,似乎那珠子对自己而言反而是件要紧的东西,回屋后又研究了一会子,却还是不明白这来由,只得作罢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一晃眼,又是中秋,可惜今年的中秋是个雨天,绵绵密密的雨从中午一直下到了傍晚时分还不见停,原先预备下的赏月家宴看来是没指望了。
申时三刻的时候,乾清宫差人过来传话,把筵席设在了太和殿,请良嫔过去。
这场家宴,除了佟皇贵妃、德妃、荣妃、宜妃之外,位列嫔位的只有良嫔,这一份的荣宠毫无疑问也在宣示后宫,良嫔晋妃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和茉香一起侍立在良嫔的身后,看着下面坐着众阿哥,居然是一副意气奋发毫无嫌隙的样子。倒是几位娘娘和亲贵大臣的福晋之间,眉来眼去的,交流微妙至极。
忽然,佟贵妃指着四阿哥和四福晋道:“怎么弘晖今儿没来?”
四阿哥和四福晋对视一眼,四阿哥起身道:“回娘娘,弘晖病还没好,怕带了病气过来,冲撞了皇阿玛和各位娘娘,所以就没有带来。”
“这弘晖不是六月里就病了,怎么还没有好呀?”德妃一脸的关切。
“回额娘,本是好了,可是总是反反复复好不利索,前几日又烧了。”四福晋一脸的疲惫和担心。
“可请了太医?”康熙问。
“请了,只是太医院的刘太医说,弘晖的身子经连月折腾,怕猛药伤身,只得慢慢调理。”四福晋回话。
“皇上,我听说年节的时候,萨满法师说过,四阿哥的宅子新迁了不久,似是人气还不够旺,眼看弘晖久病不愈,要不给四阿哥添一桩喜事冲冲?”佟贵妃说。
“嗯,这个点子不错。”康熙微微颔首。
德妃适时地插嘴道:“听说典仪凌柱的女儿十二岁,尚未许配人家,倒是不错。”
闵敏默默地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肚子里只能说故事里的事也未必都是故事,即便如雍正这样数十年后的九五至尊,也难免被人摆布的黑历史。最可怜还是四福晋,一边是重病的儿子反反复复不见痊愈,另一边还要奉旨为自己的丈夫迎娶一个妾室,实在是情何以堪,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
闵敏一心只在这一桩事情上,却不曾留意,自己微微摇头的神情,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