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闵敏便和康熙闲聊些有的没的,顺便做了茶包给康熙敷敷黑眼圈。其实自打喝了李太医调制的安神汤,这阵子康熙每晚都能保证三个时辰的睡眠,黑眼圈已经好了很多。这会子敷眼睛,完全就是解闷罢了。
“皇上,八贝勒爷在外头请见。”魏珠从外头进来禀告。
闵敏赶紧取下了康熙脸上的茶包,用帕子擦了擦。
康熙从软榻上坐起来,点了点头:“传。”
八阿哥进来的时候,康熙已经在书桌后头坐好了,闵敏如常站在康熙身后,魏珠则站在侧前方。
“儿臣见过皇阿玛。”
“免了。八阿哥这晌午时间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回皇阿玛,京里递来的几个折子,儿臣以为要紧,便径直过来要呈给皇阿玛。”
魏珠小步过去,接过了八阿哥手里的折子,放到了康熙的案上。
“什么事?”
“江苏巡抚张伯行疏言,江南乡试副考官赵晋在监中自缢,高邮州知府验尸发现样貌不符,疑有人偷梁换柱,加上先前取供草率,以为此案另有内情。”
康熙一目十行已经看完了折子,他有些生气:“依八阿哥之见该如何处置?”
“儿臣以为,科场为朝廷取仕之本,若内有黑幕,恐令天下士子寒心。此案当如张大人所奏,扬州府知府赵弘煜等革职严审。”
康熙不动声色地道:“先前你与张伯行不睦,此番竟能与其见解一致,倒也难得。”
“回皇阿玛,儿臣并不曾与张伯行不睦,只是先前噶礼与张伯行互参一案,觉得他斤斤计较有失风度。但前案已经尘埃落定,何必影响后事。况张大人确实是一个两袖清风的贤臣,理应得到朝廷的重用。”八阿哥回答的有理有节,滴水不漏。
康熙眉目微动:“准奏。还有何事?”
“儿臣另有一事,虽不登大堂,但儿臣以为乃是昭示朝廷爱惜民生之业。”
“说。”
“近来暑热日盛,儿臣蒙皇阿玛恩典,能于热河行宫避暑,但侍卫巡守登仍需在烈日之下当值,驿递人马交困,实在辛苦。望皇阿玛颁署谕令,限制侍卫巡守连值天数,且令驿站少缓限次。”
康熙点了点头:“难得你身为阿哥,能有这份恤下之心,甚好。”
八阿哥叩谢之后,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康熙道:“还有何事?”
“今天下承平、农商乐业。惟有罪人拘系囹圄、身被枷锁当兹盛暑恐致疾疫,儿臣念及此不胜恻然。可否命刑部,在京监禁罪囚少加宽恤,狱中多置冰水以解郁暑。着其九门锁禁人犯,亦酌情减其枷具,人犯限期未满者,暂行释放。候过暑时照限补满。”
康熙脸色一动,却未知喜怒。
八阿哥噗通跪下道:“儿臣以为,人犯虽是戴罪之身,但毕竟仍是大清子民……”
康熙摆了摆手:“就依你所言。”
八阿哥微微一愣,随即行了个大礼:“儿臣叩谢皇阿玛圣恩。”
康熙微微蹙眉,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缓声道:“这两道旨意,八阿哥代为拟定,着即下发。”
八阿哥领旨后,便退了下去。
看着八阿哥有些瘦削的背影,魏珠忽然道:“皇上,奴才眼拙,这贝勒爷,是不是又瘦了?”
康熙定睛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头:“八阿哥的身子确实单薄了一点。“
魏珠道:“先前在京里的时候倒不觉得,今儿皇上一提,似乎八阿哥比往常更瘦了一些。”
闵敏默默翻了翻眼珠子,康熙有提到这一茬事情吗?
康熙道:“八阿哥从小就心事重,比旁的兄弟操心更多一些,难免思多伤神,影响肌体,瘦一些也是正常。不过他也只是瘦一些,身子骨也不算差。”
魏珠笑着说:“万岁爷给贝勒爷指了个好福晋,想来也有福晋照料的功劳。”
康熙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不过这阵子他是太瘦了一些,莫不是天气太热,胃口不佳?”
魏珠道:“这趟出京,八爷府里的庶福晋有了身孕,福晋便没有随行,身边乏人照料,八阿哥自然对这些琐事更不上心了。”
康熙叹了口气:“这么大人,也太不知道爱惜自己身子了。”
魏珠回话道:“万岁爷,您可错怪贝勒爷了,奴才听说,他并非刻意减食,是真的吃不下。”
康熙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望向闵敏:“你这丫头鬼主意最多,即便许久没有下厨,那些旧的本事应当还不曾丢了,预备些夏天里好吃的,代朕去瞧瞧八阿哥。”
对于忽然被点名这种事,闵敏真是无言以对:“嗻。”
康熙摆摆手:“那你去吧,你师傅待着就好。”
在厨房了转了一圈,问了下给八阿哥送去的东西,闵敏忍不住摇了摇头。虽然离京的时候,康熙重办了噶礼,但是这趟出京,大部分的事情都倚仗八阿哥。下人们见风使舵,给八阿哥送去的都是些上好的羊肉肥鸡,大热天,这样油腻,怎么吃得下。
闵敏交代了管事,叫了个小太监打下手,弄了些简单清爽的,一切就绪,恰好是晚点的时候,便径直往八阿哥的院落去了。
八阿哥没有在屋子里。他院中有一棵不知什么品种的大树,枝繁叶茂甚是壮观。树影下一只石桌两只石凳,夕阳余晖之下,反射出橙灰相间的颜色。八阿哥坐在其中一只石凳上,一身藏青袍子,光线下微微泛光,应是有精致的暗纹。他手里拿着一册书,眉目不动,正聚精会神地读着。闵敏心里一动,在这样的光线下,八阿哥的侧影里,竟有七八分良妃的影子,纤细的眉骨,秀气的笔尖,精致的下颚,都让闵敏的心里头有一些些难以言表的忧伤。
后人对他样貌的诸多褒奖,或许就是从这里来的吧。
闵敏想。
可是继承了良妃那样的容貌,对于一个志在天下的男子而言,未免缺了几分霸道。
闵敏不由叹了口气,才往前走过去。
“奴婢见过贝勒爷,贝勒爷吉祥。”
闵敏的到来,让八阿哥稍有意外:“免了。”
“皇上听师傅说,贝勒爷近日胃口不佳,便令奴婢预备了几样吃食,还望贝勒爷珍重身子。”
八阿哥站起身,对着康熙寝宫的方向叹了口气道:“身为儿女,不知珍惜身体发肤,反令父母忧心,实在不孝。”
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闵敏还是对他们这种动不动就不说人话的做作反感。
她把食盒中的东西一一取出,放在桌上。只见一盘银丝冷面,一盘凉拌蕨菜,一盘鸡丝,一盘白切羊肉,一碗清汤,一份杏仁糊。
闵敏道:“这几日天气炎热,奴婢想着还是清爽些的吃得下,于是便准备了一份凉面,以酸辣可口的蕨菜和口味清甜的鸡丝佐食,另有白切羊肉和羊肉清汤补气,杏仁糊是冰镇过的,以为甜点。”
八阿哥点了点头:“前些年你还在额娘宫里的时候,我便时常听额娘说,你的手艺和心思堪称翘楚,更难得是能因时制宜预备菜肴,极为体贴。”
闵敏倒是没有料到八阿哥会忽然提到良妃,心里不由触动了一下:“良妃娘娘,她也是吃的太少了……”
“额娘的胃口一直不算好,又爱操心,所以才如此体弱。”八阿哥道。
闵敏忽然有些心酸,她把筷子递到八阿哥跟前:“良妃娘娘生前所虑,都是为了贝勒爷,贝勒爷方才也道,若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而使父母忧心是为不孝。还望贝勒爷珍重。”
八阿哥看了闵敏一眼,接过筷子,缓缓进食,一餐饭,一句话都没有说。
闵敏立在一边,也没有说话。
一阵风路过,头顶树冠簌簌作响,只觉得这院子里静得有些不寻常。
八阿哥胃口竟不算差,除了些许白切羊肉和蕨菜,其他都是吃完了的。
闵敏默默收拾了碗筷,心里头却想起良妃的口味,八阿哥在吃食上和她真是相似。
“额娘宫里头的杏仁糊,一直都是好吃的。只是额娘去了之后,我已许久没有吃到这样的滋味了。”八阿哥直直看着闵敏收拾中的双手,淡淡道。
闵敏手上一顿,下意识道:“杏仁糊也并非什么稀罕的,贝勒爷若是想吃,吩咐府上的厨子便是了。”
八阿哥摇了摇头:“他们偏偏就是做不出这种滋味来,就连福晋,也捕捉不到那里头不寻常的地方。”
闵敏有些局促,她轻声说:“也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啊。”
八阿哥道:“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寻常,只是觉得那是额娘宫里的味道罢了。”
闵敏心里头皱了眉,其实在良妃那里当差的时间并不算长,杏仁糊也不是常做的甜品,八阿哥这样说话,反而做作,让人心中生疑。
“说起来,爷尚未谢你。”
闵敏一愣:“贝勒爷说的哪里话?”
八阿哥站起身,走到树干处,轻轻抚摩树皮:“额娘临终时候,我事务繁忙,竟不能在榻前伺候,心中很是愧疚。亏得你有心,处处照拂,还在皇阿玛处进言,额娘才得了那份体面。”
“闵敏曾蒙良妃娘娘提携,主仆情分犹在,本是奴婢分内之事,贝勒爷言重了。”闵敏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就好像她也不会和十三阿哥或者十四阿哥说某些话题一样,她碗筷已经收拾好,刻意的环顾四周,“爷在这里看书,怎么也不叫人伺候着。”
八阿哥道:“我素来喜静,难得今儿早早把差事都办妥了,便一个人躲着,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奴婢竟搅了贝勒爷的雅兴。”闵敏提了食盒,“爷没有其他的吩咐,奴婢便不妨碍爷了。”
八阿哥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和闵敏记忆里的良妃,竟是一模一样:“你过来并不打搅,甚至我都有种感觉,似是额娘心疼我,便让你过来瞧瞧。”
闵敏正要说话,八阿哥却没有让她说:“我知道,是皇阿玛的心思,皇阿玛的这份荣宠,自然是让我感激淋涕,只是,比起额娘来,终究不同。”
这话,闵敏真是不知道怎么接,她尴尬地眨眨眼。
八阿哥转过身来:“毕竟,皇阿玛子嗣甚多,而额娘,只得我一个儿子。”
闵敏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十三阿哥和自己说起过的一些话。其中的哀伤和悲戚,竟然与今时今日的八阿哥相差无几。只是当年用来劝慰十三阿哥的那番说辞,却没办法用在八阿哥身上。
那些若有似无的刺探,和借九阿哥性情说的那些话,始终让闵敏觉得他的算计实在是太深。
“贝勒爷,奴婢该回去复命了,爷若无吩咐,奴婢告退。”
八阿哥看着闵敏躬身不起的样子,竟然避过闵敏的视线笑了:“下去吧。”
闵敏默默退了出去,头都没有抬,所以,她自然是看不到,八阿哥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回到康熙的书房,正好替了魏珠下去休息。
闵敏只觉得魏珠脸色不好,跟出去轻声问:“师傅可是有些不适?”
魏珠叹了口气:“不过今儿多跑了两趟,便觉得乏力倦怠,晕眩多汗,果然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闵敏道:“师傅莫不是疰夏了?”
魏珠摇摇头。
闵敏又道:“皇上对师傅多有倚仗,师傅还需保重身子。”
魏珠点点头:“我知道,我这就去找太医瞧瞧,你回去当差吧。”
屋里头,康熙正在看八阿哥命人送过来的折子,内容自然是他早上急忙忙过来秉奏之后奉旨草拟的谕令。闵敏替康熙换了一杯茶,将朱砂研好,正要后退,康熙忽然发话:“八阿哥的文笔,确实是几个阿哥里头拔尖的。细究起来,大约只有三阿哥和他不相上下。”
闵敏递过朱笔:“龙生九子,各有所长,当是大清的福气。”
康熙接过笔,对着闵敏翻了个白眼:“龙生九子,各有所长,你的书读的,难道都用来说这些个没用的话,朕喜欢你在跟前伺候,可不是瞧上了你的这个功夫。”
闵敏吐了吐舌头,有时候魏珠不在,让她觉得压力山大,有时候魏珠不在,却让她更轻松些。
“八阿哥晚点用的可还好?”
“回皇上,吃的还算好,只剩了少许。奴婢已经吩咐厨房,八阿哥素来口味清淡,近来天气炎热,不要再呈些油腻过重的东西了,预备清淡的就好。”
康熙点点头:“你总是能够得了一个吩咐,就把后头的事情都做的妥帖,很好。”
闵敏接过康熙批完的朱笔:“谢皇上夸奖。”
康熙放下手上的折子:“你做的杏仁糊似乎和旁人的确有不同,里头到底放了什么?”
闵敏狡黠地笑笑:“其实也没放什么,只是旁人的杏仁糊是用面粉调制,奴婢的换了藕粉。”
康熙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格外清爽,朕该想到的,你这丫头最喜用藕粉调制羹糊的。”
闵敏道:“万岁爷日理万机,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那些琐碎的东西,让奴婢们记挂着就好,若万岁爷什么都包办了,那还要奴婢们伺候着做什么呢。”
康熙冲着闵敏点了点手指,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对了,八阿哥下午在做什么?”
“奴婢去的时候,贝勒爷屏退了下人,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书呢。”
“哦?看的什么书?”
闵敏轻轻皱了皱眉:“奴婢倒没看清。”
康熙翻了翻眼珠,看着闵敏。
闵敏觉得有点,难受,她努力地想了想:“奴婢好像看到卷起放着的书页上有一句话,大约,大约是兰音未吐、红颜,红颜若什么……唉,奴婢记不得了。”
康熙低声道:“兰音未吐,红颜若晖,这是谢灵运的《江妃赋》。”
“啊?”闵敏一头雾水的眨了眨眼睛,这是谁的那个什么赋?没听清啊,没听清怎么接话啊。
“他还说了什么?”
闵敏皱着眉头又想了下,颇为迟疑地说道:“贝勒爷提到了良妃娘娘。”
“哦?”
“贝勒爷说,良妃娘娘生前,为他操心很多,他忙于事务,也未能在病榻前侍奉,心里十分愧疚。”
康熙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孩子,也有些孝心,算起来,良妃去了都快三年了。”
闵敏点点头:“是啊,日子过的真快。”
康熙的视线又落回八阿哥的折子:“八阿哥的心思细腻,为人宽厚,想来都是承袭自良妃,可堪贤王,不可堪天下主啊……”
后半句康熙的声音实在是很轻很轻了,所以闵敏只听到了说他像良妃。但是另一个闵敏却在心里说话,她说,康熙又要做取舍了……
闵敏心里头微微悸动,上一回康熙忍痛废黜太子,后来竟然还保全了一些父子情分,那么这一次呢?